沉闷的敲击声从逃生舱内传出,让外面围拢的人群稍微放松了一些紧绷的神经,但警惕丝毫未减。
“还活着。”疤脸男人打了个手势,几个手下立刻散开,占据有利位置,手中的武器——大多是改造过的鱼叉、锈迹斑斑的枪械、甚至还有绑着锋利金属片的粗大木棍——齐刷刷对准了舱门。另一部分人则继续拉扯绳索和渔网,将逃生舱在沙滩上固定得更牢,防止其滑动或发生意外。
“最后一次警告,里面的人,慢慢出来。手放在我们看得见的地方。”疤脸男人的声音透过风雨传来,清晰而冰冷。
舱内,铁面看了一眼灵狐。灵狐微微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我先。”
她小心地将夜枭放平,让他靠在自己刚才的位置,用一件破烂的衣物盖住他胸口那显眼的模型挂坠。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因失血和疲惫而颤抖的手平稳下来,握紧匕首,将其反手藏在背后不易被察觉的位置(但并非完全隐蔽,以示一定程度的无害),另一只手则举了起来。
铁面缓缓扳动了紧急开启拉杆。
嗤——!
一阵泄压的气流声响起,严重变形的舱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艰难地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冰冷咸湿的海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浓重的鱼腥味、铁锈味和海藻腐烂的气息。
灵狐先从狭窄的缝隙中挤了出来,踏入了没过脚踝的冰冷海水和粗糙的沙砾中。她脸色苍白,肩部的伤口还在渗血,衣物破烂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显得狼狈不堪,但眼神依旧保持着清醒和警惕。她高举着左手,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目光迅速扫过周围的环境和人群。
大约七八个人,男女都有,穿着五花八门的破烂衣物,大多裹着防水的油布或兽皮,脸上涂抹着灰绿色的油彩或泥浆,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只有眼睛里透出的,是长期在危险边缘挣扎求存所特有的那种混合了麻木、警惕和一丝凶狠的光芒。他们的武器简陋但保养得尚可,指向她的动作稳定,显然是老手。
疤脸男人站在稍高一点的礁石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在灵狐的脸、伤口、装束(虽然破烂,但材质和样式显然与海岸拾荒者不同)、以及她背后舱门内的阴影处,来回逡巡。
“只有一个?”疤脸男人开口,声音沙哑。
“还有两个。”灵狐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一个重伤昏迷,一个受伤不轻,暂时无法行动。”
“从哪来?”疤脸男人继续问,没有立刻让手下靠近。
灵狐沉默了一瞬。直接说从灯塔来?风险未知。这些人对灯塔,对秩序,是什么态度?
“海上,遇到了怪物和风暴,船沉了。”她选择了一个模糊但合理的说法。这并非完全撒谎,只是省略了关键信息。
“船?”疤脸男人嘴角扯了扯,似乎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但没成功,“什么样的船,能跑到‘那片海’去,还能留下这么个铁罐头?”他指了指严重变形、明显带有技术风格的逃生舱。
灵狐心中一凛。这些人对海域很熟悉,知道灯塔方向是禁区。
“我们不是敌人。”灵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直视着疤脸男人的眼睛,“我们有人快死了,需要救治。作为交换,我们可以提供信息,或者……帮你们做事。”她放低了姿态,但语气不卑不亢。
疤脸男人盯着她看了几秒钟,似乎在评估她话里的真假和价值。然后,他目光转向舱门:“让另一个能动的也出来。动作慢点。”
舱内,铁面听到对话,缓缓挪动身体,先从舱门缝隙中,将他那把布满缺口的长刀递了出来,刀尖朝下,插在沙滩上。然后,他才慢慢探出身子,走了出来。
铁面的形象比灵狐更具冲击力。他身材高大,即使浑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也掩盖不住那股历经百战的彪悍气息。破损的头盔已经摘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布满新旧伤疤的脸,眼神沉稳锐利,如同受伤的猛虎。他走路的姿势有些踉跄,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疤脸男人和他手下的目光,更多落在了那把插在沙地上的长刀上。刀身上的累累伤痕,以及那种饮血无数的煞气,是做不了假的。这个人,绝对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
“武器,留在外面。”疤脸男人说道,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丝,但命令的意味没变。
铁面看了一眼灵狐,灵狐微微点头。铁面松开握着刀柄的手,退后一步,表示无害。灵狐也将藏在背后的匕首拿出,轻轻放在脚边。
“检查舱内。”疤脸男人对身边那个干瘦的老者示意。
老者点点头,动作出人意料的敏捷,几步就蹿到了舱门前,没有贸然进入,而是先小心地探头进去,用一根自制的、前端绑着镜片的棍子,左右照了照。他的鼻子还微微抽动,似乎在嗅着什么。
片刻,老者退了出来,回到疤脸男人身边,低声汇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伤得很重,身上有奇怪的……黑斑,气息很弱,但还活着。女的是个普通人,昏迷。舱里有血迹,海水,还有……一种很淡的、说不出的味道,有点腥,但不完全是血或者海腥味。”他顿了顿,补充道,“没有明显的武器,除了他们俩放下的。另外,那个重伤的男人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被盖住了,看不清楚。”
奇怪的“黑斑”?说不出的味道?
疤脸男人和他身边几个核心手下的眼神都凝重起来。在锈蚀海岸,任何异常的伤口、不明的气味,都可能意味着“污染”——混沌侵蚀的征兆。那东西,比最凶猛的变异兽和海盗还要可怕,是会传染的噩梦。
“黑斑……什么样?”疤脸男人追问。
“像……黑色的血管,或者裂纹,在皮肤下面,看起来是活的,在慢慢动。”老者描述道,脸上带着明显的忌惮。
气氛瞬间变得更加紧张。围在周围的人们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中的武器握得更紧,指向灵狐和铁面的目光充满了戒备和敌意。
灵狐的心沉了下去。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夜枭身上的混沌侵蚀痕迹,在这种对污染极度敏感的环境中,是无法隐藏的。
“我们被一种变异海兽伤到了,可能是它的毒液。”灵狐立刻解释道,试图淡化,“那不是污染,只是伤口感染恶化。”这个解释很牵强,但她必须尝试。
“毒液?”疤脸男人冷笑一声,“小姑娘,在锈蚀海岸,我们见过的‘毒液’比你吃过的鱼还多。什么样的毒液,会让伤口像有活物在爬?”他挥了挥手,语气变得不容置疑:“你们两个,离开舱门,退到那边空地。阿古,带人过去,用‘验血石’和‘净尘’。”
名叫阿古的,是那个脸上带疤的年轻人。他应了一声,带着两个人,拿着一个用布包裹的小盒子,以及一个装着灰色粉末的粗糙皮袋,小心翼翼地靠近灵狐和铁面,示意他们退到旁边一处相对干燥的空地上。
灵狐和铁面依言照做。他们现在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阿古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块颜色暗淡、形状不规则的暗红色石头。“伸出手,滴一滴血在上面。”他命令道,眼神警惕。
灵狐和铁面各自用匕首尖刺破指尖,将血滴在阿古指定的石头上。血液滴落,迅速被石头吸收。过了一会儿,石头颜色没有变化,只是略微显得湿润了一些。
阿古仔细观察了片刻,又凑近闻了闻,回头对疤脸男人点了点头:“头儿,他们的血,验血石没反应,‘净尘’也没起烟。(注:这里似乎是他们判断是否被混沌深度污染的土方法)”
疤脸男人脸色稍霁,但目光依旧盯着逃生舱。“里面那个呢?能抬出来验吗?”
“他失血过多,移动可能……”灵狐急忙开口。
“必须验。”疤脸男人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这是规矩。在锈蚀海岸,不明来源的伤员,尤其是有异常伤口的,必须经过‘检疫’。否则,为了整个聚居点的安全,我们只能采取……必要措施。”他话中的冷酷意味不言而喻。
灵狐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她知道,对方的要求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谨慎负责的表现。在朝不保夕的废土,对“污染”的恐惧是根深蒂固的。但夜枭现在的情况,任何移动和刺激,都可能是致命的。
铁面上前一步,挡在灵狐和舱门之间,沉声道:“我来。他伤太重,我扶他出来验。”
疤脸男人看了看铁面高大的身形和沉稳的眼神,又看了看灵狐焦急的神色,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可以。但只准你一个人进去,动作慢。阿古,盯着他,稍有不对,立刻撒‘净尘’。”
阿古握紧了装着灰色粉末的皮袋,点了点头。
铁面对灵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冷静,然后转身,小心地再次钻进逃生舱。舱内空间狭小,夜枭躺在那里,脸色灰败,呼吸微弱,胸口盖着的衣物下,那模型挂坠的微光几乎看不见了。皮肤下的黑色纹路,似乎比刚才又蔓延了一些。
铁面心中沉重,他小心地扶起夜枭,尽量避免触碰他的伤口,尤其是那些黑色纹路区域。他能感觉到夜枭的身体冰冷而僵硬,仿佛生命正在迅速流逝。
“兄弟,撑住。”铁面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半抱半扶地将夜枭挪出了舱门。
外面的人看到夜枭的样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夜枭脸上的黑色纹路虽然不如身上明显,但也已经蔓延到了颈侧,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诡异。而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混合了血腥、衰败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混沌侵蚀的残留气息)的味道,更是让这些对污染极为敏感的海岸居民脸色大变。
“退后!离远点!”疤脸男人厉声喝道,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手中的鱼叉对准了夜枭。
阿古更是脸色发白,但还是按照程序,拿着一块新的“验血石”上前,示意铁面取血。
铁面小心地用匕首尖,在夜枭唯一还算完好的手指上,轻轻刺了一下。几乎没有什么血流出来,只有一滴浓稠的、颜色暗红的血珠缓缓渗出。铁面将血珠抹在验血石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块石头。
血液被吸收。几秒钟过去了,石头颜色没有明显变化。
但就在阿古稍微松了口气,准备宣布“安全”时,异变突生!
那块吸收了夜枭血液的验血石,中心处,突然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针尖大的黑点!紧接着,那黑点仿佛有生命般,极其缓慢地、向外扩散出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淡淡的黑色晕染!同时,石头表面,升起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带着甜腥气的青烟!
“污染!是活性的污染!”阿古吓得手一抖,验血石掉在沙地上。他连连后退,惊恐地大叫起来。
唰!所有武器瞬间抬起,齐齐对准了夜枭、铁面,以及旁边的灵狐!疤脸男人眼中更是杀机毕露!
“净化他们!”疤脸男人毫不犹豫地下令。在锈蚀海岸,对于已经被确认携带活性污染的个体,尤其是重伤垂危、几乎没有救治价值的,通常的做法就是立刻消灭,并焚烧净化,以绝后患。
“等等!”灵狐和铁面同时大吼。
灵狐猛地张开双臂,挡在夜枭和铁面前面,尽管面对无数指向她的武器,她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和急促:“听我说!他不是普通的污染!他是被一种特殊的混沌造物所伤!但他体内有对抗污染的东西!你们看!他的伤口没有完全恶化!他还在坚持!”
她一边说,一边快速掀开了盖在夜枭胸口的破布,露出了那枚裂纹密布、微光闪烁的模型挂坠。“看这个!这是秩序遗物!它在保护他,对抗混沌侵蚀!如果他只是普通的污染者,早就变异或者死亡了!”
模型挂坠上那微弱却确实存在的乳白色光芒,以及夜枭身上那些黑色纹路与正常皮肤之间模糊的、仿佛在拉锯的界限,让正准备动手的疤脸男人等人动作一滞。
“秩序遗物?”疤脸男人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那枚挂坠。在锈蚀海岸,秩序时代的遗物并不算太罕见,但大多已经失效或失去能量。这枚挂坠虽然残破,但确实散发着一种微弱但纯正的、与混沌侵蚀截然不同的气息。而且,正如这个女人所说,如果真是深度污染,这个人不可能还保持人形,甚至早就该断气了。
“头儿,这……”阿古看向疤脸男人,有些犹豫。他们见过被污染的人,要么很快变异成怪物,要么在痛苦中死去,像这样处于一种“僵持”状态的,极为罕见。
疤脸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死死盯着夜枭胸口的挂坠,又看了看夜枭脸上痛苦与平静交织的诡异表情,最后目光落在灵狐和铁面身上。这两人,一个敏捷冷静,一个悍勇沉稳,面对绝境和枪口,眼神中虽有焦虑,却无疯狂或混沌,显然心志坚定,并非被侵蚀者。他们拼死保护这个重伤者,甚至不惜暴露自己……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疤脸男人缓缓问道,语气中的杀意稍减,但警惕更甚,“从‘那边’的‘大钉子’(指灯塔)过来的?”
灵狐知道,隐瞒已经没有意义,反而会招致更大的怀疑和敌意。她深吸一口气,决定透露部分真相。
“是。”她点头承认,“灯塔……沉没了。我们是最后的幸存者。他是……”她看了一眼夜枭,“他是灯塔最后的‘守灯人’,也是……林玥博士的儿子。”
“林玥博士”这个名字,在废土上并非人尽皆知,但在一些特定圈子里,尤其是在锈蚀海岸这种对旧日秩序残留有所了解的地方,却有着不轻的分量。疤脸男人和他身边那个干瘦老者,听到这个名字,明显震动了一下,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
“林玥……那个据说在‘大钉子’里研究怎么对付‘黑潮’的女学者?”干瘦老者低声对疤脸男人说,“她儿子?怎么可能……”
“证据。”疤脸男人盯着灵狐,言简意赅。
灵狐从自己贴身的衣袋里,小心地取出了那枚秩序铭文碎片。碎片在她掌心,散发着淡淡的、与夜枭胸口挂坠同源的微光,并且似乎与挂坠的闪烁隐隐呼应。
铁面也沉默地取出了自己的那枚碎片。
两枚相似的、带着秩序气息的碎片,加上夜枭身上那奇特的挂坠和诡异的伤势,以及他们从灯塔方向漂流而来的事实,构成了一条虽然离奇但逻辑连贯的证据链。
疤脸男人沉默了。他盯着那两枚铭文碎片看了很久,又看向气息奄奄的夜枭,脸上阴晴不定。显然,这个决定超出了他平时处理“漂流物”的范畴。留下他们,可能意味着难以预测的风险——无论是来自夜枭身上的“污染”和可能的追兵,还是他们本身带来的麻烦。但赶走或处理掉他们……如果这个女人说的是真的,他们可能掌握着关于灯塔、关于林玥博士、甚至关于对抗混沌的重要信息。
风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天空依旧阴沉。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单调的声响。所有人都看着疤脸男人,等待他的决定。
良久,疤脸男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做出了决定。
“隔离。”他沉声道,目光扫过灵狐和铁面,“你们两个,可以暂时留下,但要接受看管。他……”他指向夜枭,“必须单独隔离。用旧检疫洞。老鬼,你懂点草药,去看看他,但别靠太近,注意防护。阿古,带几个人,把这个铁罐头处理掉,痕迹清理干净。其他人,加强警戒,最近几天,这片海域和海岸,都给我把眼睛放亮点!”
“是,头儿!”手下们应道,虽然眼中仍有疑虑,但显然服从命令。
灵狐和铁面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至少,暂时安全了,夜枭也有了一线救治的机会。
“谢谢。”灵狐诚恳地对疤脸男人说道。
疤脸男人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别谢得太早。我只是给你们一个机会,不是因为心善。锈蚀海岸不相信眼泪,只相信价值和实力。你们最好真的像你们说的那样‘有用’。另外,看好你们的同伴,如果他有任何失控或者污染扩散的迹象……”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我们明白。”铁面沉声应道。
很快,夜枭被小心地(但保持着距离)用一张简陋的担架抬走,送往所谓的“旧检疫洞”。灵狐和铁面也被收缴了所有武器(包括铁面的长刀和灵狐的匕首,但灵狐暗藏的几样小工具没有被发现),然后被阿古和另一人“护送”着,走向峭壁方向,那里有一些开凿在岩壁上的简陋洞穴和棚屋,就是这个小小聚居点的栖身之所。
在他们身后,几个人开始处理那个破损的逃生舱,试图将其拆解或掩埋,抹去痕迹。
灵狐回头看了一眼夜枭被抬走的方向,又看了看阴沉的海面和远处依稀还能看到一丝黑烟(灯塔最后沉没的痕迹)的天际线。
新的落脚点,未知的规则,重伤的同伴,以及隐藏在平静下的重重危机。
他们的逃亡,暂时告一段落。
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锈蚀海岸,浅滩聚居点。
他们能否在这里找到救治夜枭的方法?能否得到喘息之机?而夜枭体内,那混沌侵蚀与秩序微光的诡异平衡,又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