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生舱如同被巨人投掷的石块,猛地砸进翻涌的海面。
巨大的冲击力让舱体剧烈震颤,金属外壳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观察窗,窗外只剩下模糊的、快速流动的墨绿色与泡沫。超重感还未完全消失,失重与混乱的旋转接踵而至。逃生舱显然不具备精细的水下操控能力,只能依靠预设的浮力系统和一点可怜的矢量推力,在海浪与暗流的裹挟下,翻滚、下坠、上浮,如同一片狂暴怒涛中的落叶。
灵狐死死抓住舱壁的把手,另一只手护住固定在中间的夜枭。每一次剧烈的碰撞和旋转,都让她觉得内脏快要移位,肩上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但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目光紧盯着夜枭苍白如纸的脸。
夜枭依旧毫无意识,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生命之火尚未熄灭。那枚布满裂纹的模型挂坠紧贴着他的皮肤,内部那点乳白色的微光,在舱内应急灯昏暗的光线下,微弱而顽强地闪烁,频率似乎与舱体最剧烈的颠簸隐隐对抗,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坚韧。
铁面用后背抵住舱壁,用身体为灵狐和夜枭提供一点点缓冲。他紧抿着嘴唇,脸上血迹与污渍混合,眼神却锐利如鹰,透过狭窄的观察窗,竭力分辨着外面的情况。
“我们在下沉!”铁面嘶哑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响起,压过了舱外海水挤压的闷响和内部金属结构的嘎吱声。
透过被海水和藻类模糊的观察窗,可以看见光线正在迅速变暗。墨绿色变成了深黑,只有偶尔一些发光的深海微生物,如同鬼火般一闪而过。压力表的读数在快速攀升,舱壁传来令人不安的挤压声。
“发射程序……可能不完整,或者……受损了。”灵狐喘息着说,看着控制面板上几个闪烁的红色警示灯。预设的逃生路线显然被灯塔最后的崩塌和外部恶劣的海况打乱了。他们没有被直接抛向海面,反而在入水后因为某种失衡或外部冲击,正在不可控地下潜。
深海的压力是致命的。这个简易逃生舱并非为深海潜航设计。
“找……找控制……”铁面艰难地移动手臂,试图触碰那个简陋的控制面板。面板上只有几个最基本的按钮和指示灯,大部分已经失效或不停闪烁。
灵狐用还能活动的手,在夜枭身边摸索,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是阿伦用生命保护的那个黑色小装置。她来不及细看,将它抓在手里,又去摸索控制面板边缘。
突然,她的指尖碰到了面板下方一个隐蔽的、带有防护盖的凹槽。用力抠开,里面是一个红色的、需要钥匙才能转动的旋钮,旁边用磨损的铭文刻着“紧急上浮\/弃舱”。
没有钥匙。
“该死!”灵狐低骂一声。
就在这时,夜枭的身体再次剧烈抽搐了一下!比之前更甚!他猛地弓起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暗红色的血沫不断从嘴角溢出。更令人心悸的是,他裸露的皮肤下,那些之前被混沌侵蚀、暂时停止恶化的伤口边缘,细密的、如同黑色脉络般的纹路再次开始缓慢蔓延,带着一种不祥的活性。而他胸口模型挂坠的光芒,也随之急促地闪烁了几下,变得更加黯淡,仿佛风中残烛。
“夜枭!”灵狐焦急地呼唤,却束手无策。深海的压力,持续的颠簸,以及他体内混沌侵蚀与那股奇异秩序力量的对抗,正在迅速消耗他本就微弱的生机。
铁面眼神一凛,不再犹豫。他低吼一声,用尽残余的力气,一拳砸向那个红色旋钮旁边的面板!
砰!金属面板凹陷,线路裸露,火花四溅!
铁面不顾电击的风险,手指粗鲁地探入破损处,扯出几根电线,凭着经验和直觉,将其中两根狠狠拧在一起!
嗤啦——!
一阵短路的电火花爆开。控制面板上几个指示灯疯狂闪烁,随即,舱体尾部传来一阵沉闷的机械运转声和气流喷射声!
逃生舱的翻滚骤然停止,转为头部向上。一股强大的推力从尾部传来,推动着舱体开始加速上浮!
“成功了?”灵狐又惊又喜,但立刻看到压力表的读数虽然停止攀升,但上浮速度并不稳定,舱体依旧在晃动,而且那种机械运转声听起来异常吃力,仿佛随时会罢工。
“临时……接通的动力,坚持不了多久。”铁面喘着粗气,收回被电得焦黑的手,看向观察窗。
窗外,深黑正在褪去,墨绿重新出现,光线逐渐增强。但他们上浮的角度似乎有些问题,观察窗外的景象天旋地转,时而看到翻涌的海浪泡沫,时而看到幽深的水下阴影。
突然,一个巨大的、布满吸盘和狰狞口器的阴影,如同鬼魅般从观察窗外急速掠过!那是一只受到混沌污染、发生变异的巨型深海生物,被逃生舱的动静和夜枭身上若有若无的混沌气息所吸引!
砰!沉闷的撞击声从舱体侧面传来,逃生舱猛地横向位移,内部的三人被甩向一侧!
铁面闷哼一声,用身体挡住撞击。灵狐则死死抱住夜枭,自己重重撞在舱壁上,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那怪物似乎被激怒了,或是将逃生舱当成了猎物,再次从侧面袭来,用布满利齿的口器啃咬着舱体外壳!刺耳的金属刮擦声让人头皮发麻。
“混蛋!”铁面眼中厉色一闪,他看向控制面板,又看了看手里的长刀。在深海,离开舱体是自杀,但留在里面,如果舱体被破坏……
危急关头,灵狐忽然感觉手里一直抓着的那个黑色小装置,微微震动了一下,表面有极其微弱的蓝光闪过。是阿伦誓死保护的那个装置!她来不及多想,凭着直觉,将其用力按在破损的控制面板裸露的线路上。
嗡……
一股微弱的、但异常稳定的能量波动从装置中传出,迅速扩散至整个逃生舱。舱体外壳似乎短暂地泛起一层几乎看不见的淡蓝色光膜。
正在啃咬舱体的怪物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痛或干扰,发出一声低沉的、通过海水传导过来的嘶鸣,迅速松口,摆动身躯,有些惊疑不定地游开了些许距离,但并未远离,仍在附近逡巡。
而那装置在释放了这层微弱的能量场后,表面的蓝光迅速黯淡下去,裂开了几道细纹,显然耗尽了最后的能量。
但就是这短暂的喘息之机,给了逃生舱至关重要的时间!
尾部的推进器发出最后的、嘶哑的咆哮,逃生舱终于冲破海面!
哗啦——!
咸涩冰冷的海水拍打在观察窗上,久违的、虽然依旧阴沉的天空光线透了进来。逃生舱像一截朽木,在海面上剧烈起伏。
“上来了!”灵狐松了口气,感到一阵虚脱。
铁面也喘息着,警惕地看向观察窗外。那只深海怪物似乎对离开水面的舱体失去了兴趣,又或者忌惮那装置残留的微弱秩序场,缓缓沉入了深水,消失不见。
但危机并未解除。逃生舱的动力已经耗尽,只能随波逐流。舱体在刚才的撞击和深水压力下,已经有多处变形渗水,冰冷的污水正从缝隙中汩汩涌入。外部,狂风呼啸,阴云低垂,海浪汹涌,远处还能听到灯塔方向传来的、渐渐被暴雨和海浪声淹没的沉闷爆炸与崩塌声。那座最后的孤岛,正在他们身后沉没。
更糟糕的是,夜枭的情况急剧恶化。混沌侵蚀的黑色纹路蔓延速度加快,他的呼吸变得时断时续,体温低得吓人。模型挂坠的光芒已经微弱到几乎看不见,只有贴近了,才能察觉到一丝极其缓慢的脉动。
“必须尽快上岸,找到那个‘浅滩基地’!”灵狐焦急地看着控制面板,一个代表预设坐标的指示灯在疯狂闪烁后,终于稳定下来,指向一个方向,但信号极其微弱,且距离读数在不断增加——他们偏离了预设航线,并且正在被海流带向未知的方向。
“看……那边!”铁面忽然指向观察窗一侧。
灵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透过翻涌的浪涛和雨幕,隐约看到远方海天相接处,有一线深色的轮廓。是陆地!锈蚀海岸!
但距离还很远,而且他们漂流的方向,似乎与“浅滩基地”的预设坐标有所偏差。
“手动调整方向……利用海流……”铁面观察着外面的海浪,又看了看舱内所剩无几的、可能用来制造浮力或调整姿态的物品。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几根从破损面板扯出的电线上。
“你扶好他。”铁面对灵狐说道,然后开始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结合那把缺口长刀的刀柄,以一种近乎野蛮粗暴但极其有效的方式,拆卸、摆弄着舱内有限的机械结构,试图制造一个简易的、能利用海浪方向的舵或者浮力平衡装置。
灵狐紧紧抱着夜枭,感受着他生命力的流逝,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她看向观察窗外那片无垠的、狂暴的海洋,又看向怀中战友苍白的面孔,最后目光落在自己胸口微微发热的秩序铭文碎片上。
“坚持住,夜枭……我们不会放弃……”她低声说着,不知是在鼓励夜枭,还是在对自己说。
逃生舱在铁面的蛮力调整和变幻莫测的海流作用下,艰难地、缓慢地,朝着那一线陆地的方向漂去。每一次海浪的托举,都带来一丝希望;每一次下沉的颠簸,都让人心揪紧。
而在夜枭陷入深度昏迷的意识深处,黑暗并非一片死寂。
那里,回荡着无数的低语、嘶吼、破碎的画面……那是混沌的呓语,是无数被吞噬生灵的绝望回响,是旧日灯塔崩塌的轰鸣,是阿伦最后的嘱托,是母亲残影温柔的凝视……
而在这一切喧嚣与混乱的最底层,在那片仿佛连意识本身都要冻结的绝对寒冷与虚空中,有一点微光。
一点极其微小、却无比顽固的乳白色微光。
它并不明亮,甚至无法照亮周围分毫,但它存在着,脉动着,仿佛一颗沉睡的心脏,又像是一颗埋在无尽黑暗冻土下的种子。
在这点微光周围,隐约有极其淡薄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金色纹路流转,如同保护着它的、最后的屏障。纹路与那不断试图侵蚀过来的、黑色的、充满恶意的混沌气息,进行着无声而惨烈的拉锯。
夜枭最后的意识碎片,仿佛就蜷缩在这点微光之中。他感觉不到身体,感觉不到痛苦,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沉重,以及一种灵魂被撕裂、被涂抹、被拖入深渊的恐怖拉力。
但每当他感觉自己即将彻底消散,被黑暗同化时,那点微光总会轻轻一颤。随之而来的,是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暖流,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声音碎片,一个模糊却充满希望的画面残影——那是母亲的气息,是林玥博士最后残留意念的回响,是“钥匙”的含义,是“活下去”的嘱托。
“……回响……”
“……本源……”
“……不是毁灭……”
破碎的词语,如同黑暗中的浮标,让他破碎的意识得以暂时凝聚。
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在何处,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存在。
但他“记得”。
记得要守护。
记得要追寻。
记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还未完成。
于是,在那片意识的绝对黑暗之海中,那点微光,依旧倔强地、以几乎无法观测的频率,闪烁着。
如同风暴中最后一座灯塔,虽光芒微弱,却未曾熄灭。
与此同时,在锈蚀海岸东南方向,一处被锈蚀金属、嶙峋礁石和变异植被掩盖的隐蔽海湾内。
几个穿着破烂帆布衣服、脸上涂抹着油彩、眼神锐利如鹰的人,正蹲在峭壁的阴影中,用自制的、带有复杂透镜的望远镜,观察着海面。
“头儿,有东西漂过来了。”一个脸上带着疤痕的年轻人低声道,将望远镜递给身边一个身材高大、脸上有一道贯穿伤疤的中年男人。
疤脸男人接过望远镜,看向手下指的方向。透过雨幕和浪涛,他看到了那个在海面上起伏不定、冒着淡淡黑烟的逃生舱。
“残骸?还是‘渔获’?”旁边一个干瘦的老者眯着眼睛。
“不像普通残骸……有微弱的能量反应,刚才似乎还触发了一次低阶秩序场。”疤脸男人放下望远镜,眼神凝重,“而且,看漂向,不像是从近海来的,倒像是从……‘那边’。”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灯塔原本所在的大致方向。
所有人的脸色都严肃起来。从“那边”来的东西,往往意味着麻烦,以及……不可预测的风险。
“捞上来看看?”年轻人跃跃欲试。
疤脸男人沉默了片刻,看着那逃生舱在风浪中挣扎,越来越靠近岸边一处暗礁区。如果撞上,里面就算有人,也凶多吉少。
“……准备钩索和网。老规矩,保持距离,先控制,再检查。”疤脸男人最终下了命令,“如果是‘干净’的幸存者……算他们运气好。如果带了‘脏东西’……”他没说完,但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手下们迅速行动起来,如同灵活的岩羊,在湿滑的礁石间穿梭,布下绳索和渔网。
逃生舱对此一无所知,依旧随着海浪,向着岸边,也向着暗礁,无助地漂去。
舱内,铁面终于用破损的零件和绳索,勉强固定住了一个能提供少许浮力和调整方向的简易装置,但他也累得几乎虚脱,靠在渗水的舱壁上,大口喘息。
灵狐紧紧抱着夜枭,用自己微薄的体温试图温暖他冰冷的身体,目光死死盯着窗外越来越近的、狰狞的礁石轮廓。
“要……撞上了……”她声音干涩。
铁面挣扎着起身,握紧了长刀,准备迎接撞击。
就在逃生舱即将被一个浪头推向尖锐礁石的瞬间——
几根带着倒钩的粗大绳索,如同有生命的触手,从侧面礁石的阴影中射出,精准地勾住了逃生舱外壳的凸起和缝隙!
紧接着,一张坚韧的大网凌空罩下,将逃生舱连同周围的海水一起兜住!
一股强大的拉力从绳索和网的另一端传来,硬生生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逃生舱拉离了礁石,拖向一旁一处相对平缓的、被礁石环抱的小小湾滩!
逃生舱擦着礁石边缘,在粗糙的沙滩上拖行了一段距离,终于停了下来,半埋在沙砾中,不再动弹。
舱内,灵狐和铁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但多年的战斗本能让他们瞬间进入戒备状态。铁面握紧刀,挡在舱门方向。灵狐将夜枭护在身后,拔出了仅剩的一把匕首,警惕地听着舱外的动静。
舱外,风雨声和海浪声中,传来了踩在沙砾和礁石上的、谨慎的脚步声,以及低沉的、带着浓重锈蚀海岸口音的话语声:
“里面的人,如果还能动,就自己出来。手放在看得见的地方。”
“别耍花样。这地方,多几具浮尸,没什么大不了的。”
铁面和灵狐对视一眼。外面的人,听起来不像混沌信徒,但也绝非友善之辈。
他们现在伤痕累累,弹尽粮绝,夜枭命悬一线。
绝境,似乎并未离开。只是换了一个舞台。
灵狐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怀中气若游丝的夜枭,又看向铁面,轻轻点了点头。
铁面会意,用刀鞘,缓缓地,敲了敲变形的舱门内侧,发出沉闷的声响,示意里面有人。
然后,他握紧了刀,另一只手,放在了紧急开启舱门的拉杆上。
门外,是未知的“救援者”,是新的危机,还是……一线渺茫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