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气管道在墙壁深处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嗡鸣,如同这座建筑压抑的心跳。关东军宪兵司令部特高课长春分室,位于一栋由厚重花岗岩垒砌、窗户窄小如射击孔的堡垒式建筑深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旧纸张、皮革和一种更深的、名为“秘密”的陈腐气味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异味。走廊幽深,光线昏暗,只有天花板上间隔很远、蒙着灰尘的灯泡投下惨淡的光晕,将行走其间的人影拉长、扭曲,如同地穴中游荡的幽灵。
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门紧闭着。门牌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冰冷的数字:7。门内,是特高课长春分室实际掌控者,黑泽信一大佐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空间异常宽敞,却显得格外压抑。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黑色绒布窗帘严密遮挡,隔绝了外面新京铅灰色的天光。光线来源只有办公桌上一盏沉重的绿色玻璃罩台灯,将灯下的一小片区域——摊开的文件、一只骨节嶙峋的手、半张隐在阴影中的脸——照亮,而房间的其余部分则沉没在更深的、如同墨汁般的黑暗里。
黑泽大佐就坐在这片光与暗的交界处。他比两年前在边境时,似乎更瘦了些,颧骨如同刀削般凸起,深陷的眼窝在灯光的阴影下,如同两口吞噬光线的黑洞。墨绿色的军呢制服熨烫得一丝不苟,肩章上代表大佐军衔的金星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光。他整个人如同一块被西伯利亚寒风反复刮削过的玄武岩,沉默,坚硬,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内敛的寒气。
此刻,他正低着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一份摊开的文件上缓慢移动。文件的标题用加粗的日文印刷体写着:《昭和十三年(1938)末满洲边境特别事件最终调查及责任认定报告》。纸张边缘,沾着几点深褐色的污渍,像凝固的血。
报告的内容,他几乎能倒背如流。核心结论清晰而冰冷:情报泄露导致“重要目标”(“北极星”小组)成功越境,边境封锁及后续清剿行动失败,负有直接指挥责任者…黑泽康介大佐。措辞隐晦,却字字诛心。结论部分,是几行看似温和、实则如同钝刀割肉的处理意见:鉴于其在事件中“指挥应对存在疏漏”,不再适宜担任一线反渗透指挥职务,调回新京本部,转任“特殊项目”安保及内部反间谍事务。
调回本部?升职?负责更“核心”的“特殊项目”?黑泽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没有任何温度、反而带着刻骨嘲讽的弧度。这哪里是升迁?分明是流放!是帝国庞大官僚机器内部,对那些“犯了错”却又“尚有价值”的工具,一种惯用的、体面的冷藏方式。将他从边境那个他倾注了心血、也让他遭遇滑铁卢的战场拔除,塞进这新京的堡垒深处,名为负责“特殊项目”安保,实则是将他与一线情报战场隔离开来,挂上一个虚高的头衔,钉在权力的边缘地带,慢慢冷却,直至生锈、废弃。
耻辱!这无声的处置,比任何公开的申饬更让黑泽感到一种噬骨的耻辱!如同将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烫在他的军旅生涯和骄傲的灵魂之上。每一次看到这份报告,每一次感受到这间办公室的冰冷死寂,左肋下那道在边境追捕中留下的旧伤(被抗联冷枪击中的弹片擦伤)就会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失败…
那个代号“蝎子”的幽灵!
那个如同跗骨之蛆、如同黑暗本身般难以捉摸的…武韶!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在脑海中浮现,都会在黑泽深陷的眼窝里点燃两点冰冷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凶光。那份调查报告,字里行间,都映照着那个男人冰冷、嘲弄的眼神!是他!一定是他在幕后操纵了那场混乱的朝鲜侨民冲突,利用伪造的朱印文书引开了封锁哨卡的兵力,如同鬼魅般护送“北极星”消失在暴风雪中!是他,在福寿堂那场精心布置的焚巢烈焰里,如同壁虎断尾般逃脱,只留下废墟、灰烬和他自己肩头流下的、滚烫的鲜血!那滩血的温度,仿佛至今还残留在黑泽当年蘸取它的指尖!
“蝎子”…武韶…
黑泽缓缓合上那份冰冷的报告,仿佛要将那失败的印记暂时封存。他向后靠进宽大的、包裹着黑色皮革的高背椅里,整个人更深地陷入阴影之中,只留下那双眼睛,在台灯光晕的边缘,闪烁着幽冷、执拗、如同孤狼锁定猎物般的光芒。
调回新京?冷藏?不!这恰恰给了他一个更隐蔽、更致命的狩猎场!那个“蝎子”,那个武韶,他就在新京!像一条深海的毒鱼,披着伪满文化官员那层华丽而虚伪的外衣,在这座“新京”的泥沼里游弋!边境的账,福寿堂的血,从未清算!黑泽对武韶的怀疑,如同埋藏在冻土深处的种子,从未因时间和地点的转移而消亡,反而在压抑和耻辱的浇灌下,滋生出更加坚韧、更加疯狂的根须!
他需要一张网。一张比边境铁桶更细密、更无形、更坚韧的网。一张能笼罩整个新京,能穿透“武韶”那层精心编织的身份外衣,能捕捉到“蝎子”每一次无声吐信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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