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未消,新京长春的空气里,还裹着去岁严冬的硬骨头,冷得刮人。初春的暖意如同吝啬鬼的施舍,只在晌午的阳光下短暂地露个脸,旋即又被西伯利亚涌来的寒流掐灭。街面冻得梆硬,有轨电车碾过铁轨,发出沉闷而滞涩的呻吟,像拖着沉重的镣铐。灰扑扑的“满洲式”建筑与簇新、线条冷硬的日式官厅犬牙交错,沉默地分割着这座被强行催熟的“新京”。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令人窒息的异味:劣质煤烟、马粪、新刷油漆的刺鼻,还有无处不在的、属于征服者的、过于整齐划一的消毒水气味。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碾过中央通(今人民大街)冻硬的残雪,稳稳停在大和饭店那巨大的、由花岗岩和青铜构筑的门廊前。门童穿着笔挺得如同纸板的制服,小跑上前,动作迅捷而精准地拉开车门,腰弯成一个训练有素的弧度,脸上的笑容像是用模子刻出来的,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踏在冰冷的花岗岩地面上,接着是另一只。武韶从车内探身出来,站直。他身上是一件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英式呢绒大衣,领口熨帖,衬着浆洗得雪白的衬衫硬领,颈间系着一条暗红色斜纹领带,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扫过饭店门前悬挂的伪满“五色旗”和刺眼的“日之丸”,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他左手习惯性地插在大衣口袋里,右手则拎着一个棕色的公文包,皮革边缘磨出了温润的光泽,那是时间与身份共同打磨的印记。
“武桑,您请。”门童用流利但带着明显日语腔调的中文说道,侧身引路。
武韶微微颔首,迈步踏上台阶。就在右脚抬起、身体重心转移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如同毒蛇噬咬般的尖锐刺痛,猝然从左肩深处炸开!那痛感并不剧烈到难以忍受,却极其刁钻、阴冷,像一根埋藏已久的、生了锈的钢针,在骨缝和筋络深处被这寒冷的空气和细微的动作骤然唤醒,狠狠搅动了一下!
他踏上台阶的脚步极其细微地顿挫了零点一秒。插在大衣口袋里的左手,指关节因瞬间的用力而微微发白,隔着厚实的呢料,死死抵住了那个疼痛的源头。脸上的表情纹丝未动,连镜片后的眼神都没有丝毫闪烁,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略带疏离的文化官员模样。只有他自己知道,额角瞬间沁出的一层细密冷汗,正被冰冷的空气迅速吸干。
伤。1937年冬,边境小镇福寿堂那场焚巢烈焰中留下的烙印。子弹贯穿了左肩,撕裂了肌肉和筋络,距离心脏和大动脉,只差分毫。命是捡回来了,但这道伤,却如同跗骨之蛆,成了潜伏者永恒的印记。表面的伤口早已愈合,留下一道深色的、扭曲的疤痕,隐藏在衬衣和西装之下。但内部的筋骨,却在每一次阴雨降温、每一次不经意的牵拉、甚至每一次情绪的剧烈波动后,发出无声的、尖锐的抗议。它像一枚深埋在血肉里的定时炸弹,提醒着他过往的每一次濒死,也警告着他未来的每一步深渊。
他步入大和饭店那金碧辉煌、暖气扑面的大堂。巨大的水晶吊灯将人造的光明慷慨地泼洒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映照着身着和服、旗袍、西装革履的男男女女。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水、雪茄、咖啡以及清酒混合的奢靡气息。留声机播放着软绵绵的日本歌谣,侍者们托着银盘,如同无声的幽灵般穿梭其间。这里的一切都光鲜亮丽,秩序井然,是伪满洲国“王道乐土”最精致的橱窗。
然而,在这片纸醉金迷的帷幕之下,武韶的感官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异常信号。那些身着便装、看似随意站在角落或沙发旁、目光却如同探针般扫视着每一个进出者的男人。他们身形挺拔,站姿带着军人特有的紧绷感,视线很少停留在某个具体目标上,却总在不经意间,掠过他的方向。其中一张面孔,他认得——特高课行动队的一个小头目,代号“灰鼠”。他们像一层无形的、粘稠的蛛网,若有若无地笼罩在这座华丽的殿堂里。
监控。从未停止。或者说,自两年前他从黑泽精心编织的边境铁桶和那场暴风雪中奇迹般脱身后,这监控的网,在长春,在黑泽的阴影重新笼罩下,织得更加细密,更加无形。
武韶步履从容地走向前台,递上自己的证件——伪满洲国国务院弘报处文化联络官,武韶。证件上的照片,是他,却又不完全是现在的他。眼神里少了几分如今的沉静,多了几分刻意营造的书卷气。前台穿着和服的日本女接待员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甜美笑容,仔细核对证件,又抬眼飞快地打量了他一下,目光在他金丝眼镜和一丝不苟的衣着上停留片刻,这才恭敬地双手奉还证件,用日语柔声道:“武様,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请稍等钥匙。”
就在这短暂的等待间隙,武韶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大堂一侧的休息区。几个穿着考究的男人围坐在沙发旁,低声交谈,其中一人声音略高,带着关西口音的日语,内容是关于近期满洲国“协和会”组织的“日满亲善”文艺汇演,语气里充满了帝国臣民特有的优越感和对“满洲艺术”居高临下的“指导”意味。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