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齐墨戴着新买的墨镜出现后,红府里就多了一道略显滑稽的风景。
那副墨镜,对他现在这张尚未长开、还带着稚气的脸来说,实在太大了。
镜腿松垮地挂在他耳朵上,镜框总是滑落到鼻尖,让他不得不时不时的伸手用力推一下,动作显得笨拙又狼狈。
每当他快步走路,或者低头干活时,那副摇摇欲坠的墨镜就像即将坍塌的危房一样晃悠,仿佛下一秒就要摔个粉碎。
张瑞安好几次看见他为了扶稳眼镜,差点打翻手里的东西,或者撞到门框。
那副手忙脚乱的样子,与他平日里刻意表现出的“乖巧伶俐”形成了鲜明对比。
张瑞安静静地看着,并未点破。
他观察的远不止这副不合时宜的墨镜。
齐墨虽然极力模仿着底层孩子的言行,但一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细节,却逃不过张瑞安的眼睛。
他拿筷子的姿势很标准,甚至带着点难以掩饰的优雅,那是经年累月形成的习惯,绝非街头流浪能学会的。
喝汤时,他会下意识地先吹凉,动作斯文。
偶尔发呆时,指尖会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出某种规律的节奏,像是某种教养良好的小习惯。
甚至他生气或郁闷时,那微微抿起的嘴角和下意识挺直的背脊,都透着一股曾经被精心教养过的、刻在骨子里的仪态。
这小子,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穷苦出身。
他以前,大概率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公子。
只是不知遭遇了怎样的变故,才被迫戴上假面,在这世间艰难求生,学会了用油嘴滑舌和小心思来保护自己。
然而,尽管齐墨满肚子算计,目的不纯,张瑞安却也看得出,这孩子心性底色并不坏。
他从未真正伤害过谁,对府里真心待他的人,也会悄悄回报。
比如帮王嬷嬷提重物,或者把跑腿得来的糖果分给更小的仆役孩子。
就连之前他当乞丐的时候,抢走食物也是为了生存。
但是,对于那些,对他痛下杀手的人,他也会睚眦必报,绝不放过。
黑白分明。
他的“坏”,除却对恶意的反抗,更像是一种在逆境中磨砺出的、用于自保的尖刺。
看着齐墨又一次因为扶眼镜差点被门槛绊倒,笨拙地稳住身形后,还下意识地先整理了一下衣襟。
张瑞安心里那点看戏的心思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看到了另一个挣扎着、试图隐藏真实自我的灵魂,就像……就像他自己体内那无法言说的血脉,和脑海中那个必须严守秘密的系统一样。
这天下午,张瑞安在回廊下叫住了正端着点心、小心翼翼生怕摔倒的齐墨。
“齐墨。”
齐墨闻声停下,努力扶着巨大的墨镜抬起头,隔着深色镜片“望”向张瑞安,声音依旧带着刻意伪装的甜腻:“瑞安哥哥?有什么事吗?”
张瑞安没有绕圈子,目光平静地落在他那副摇摇欲坠的墨镜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把那碍事的东西摘了吧。”
齐墨身体一僵,端着托盘的手指收紧,强笑道:“哥哥说什么呢,我的眼睛……”
“我知道你的眼睛不一样。”
张瑞安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光,瞬间穿透了齐墨辛苦构筑的所有伪装。
“那颜色,像落日下的琥珀,很特别,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
齐墨彻底僵在原地,托盘边缘被他捏得发白。
隔着镜片,都能感受到他骤然停止的呼吸和汹涌而起的恐慌。
“在这里,在我面前。”
张瑞安走近一步,目光似乎能穿透那深色玻璃,看到他眼底的惊涛骇浪。
他指了指脚下这片地方,语气清晰而坚定,“你可以不用戴着它,也不用勉强自己扮演那个需要遮遮掩掩的可怜虫。”
他看着齐墨紧绷的下颌线,继续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你表现得吊儿郎当,满嘴甜言蜜语,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但我知道,那只是你的壳。
你心里藏着很多东西,很重的东西,或许还有……你原本是谁。”
这番话,像是一把重锤,狠狠敲碎了齐墨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抬起头,即使隔着墨镜,那剧烈的情绪波动也几乎要溢出来。
“为……为什么……”
他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明明可以……继续看着我出丑……”
张瑞安看着他,仿佛透过他现在这副狼狈又警惕的样子。
看到了他曾经或许鲜衣怒马的影子,也看到了与自己类似的、不得不隐藏真实的那份沉重。
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理解,有怜惜。
但唯独,没有怜悯。
曾经弱小的强者,并不希望,也不想看到别人怜悯的眼神。
“因为看着另一个‘自己’拼命伪装,却连道具都用得这么蹩脚,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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