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四日,暮色四合时分,那支载着沉重秘密的药材车队,终于驶回了北平燕王府。黄俨早已派人先行一步通传,因此当车队从侧门悄无声息驶入时,一切迎接事宜已准备就绪,却并无张扬。
朱棣亲自等在仁寿宫后的僻静院落里。他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马车停稳。当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黄俨搀扶下,略显踉跄地踏出车厢时,他心头一紧,立刻快步上前。
徐仪华抬眸,对上他的视线。不过半月余,她竟似清减了不少,帷帽下的脸庞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眶下是挥之不去的青影,那双总是沉静明澈的凤眸,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挥不散的寒雾,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哀戚。她身上那身粗布衣衫尚未换下,风尘仆仆,更添了几分脆弱。
“四哥……”她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嘶哑干涩。
朱棣一言不发,伸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那温度让他眉头微蹙。他没有多问,只沉声道:“回来就好。先用膳,沐浴解乏,有话慢慢说。”
晚膳设在延春殿内室的小桌上,只有他们二人。菜肴皆是清淡温补之物,但徐仪华显然没什么胃口,只略动了几筷,便放下了银箸。她沉默着,目光有些空洞地落在某处,仿佛灵魂还滞留在千里之外那座充斥着药味与悲伤的府邸。
朱棣看在眼里,心中担忧更甚,却也不勉强,只默默为她布菜,偶尔低声劝一句“再用些”。他知道,她需要时间,需要将那股压抑了一路的情绪慢慢释放。
膳毕,朱棣屏退所有宫人,亲自引着徐仪华去了沐浴堂子。室内水汽氤氲,温暖如春,驱散了春夜的寒凉。他亲自试了水温,然后走到她身后,为她解开发髻,褪去那身粗陋的衣衫。动作细致而温柔,带着一种无声的抚慰。
徐仪华任由他摆布,温热的水流没过身体时,她几不可察地颤栗了一下,仿佛冰冷的躯壳才开始慢慢回温。朱棣拿起丝帕,沾了温水,轻轻擦拭她的背脊、手臂。她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沾了水汽,微微颤抖。
洗净风尘,也洗去了疲惫,换上洁净柔软的寝衣,徐仪华苍白的脸上总算恢复了一丝血色,但眉宇间那股沉重的郁色却丝毫未减。
回到寝殿,烛火已挑暗。朱棣将她拥入怀中,一同躺下。锦被柔软,他的怀抱温暖坚实,是她这半月来在颠簸旅途中、在惊心动魄的真相冲击下,心底最渴望的港湾。可是,当她真正置身其中时,那些翻腾的思绪却更加汹涌地冲击着她。
她静静地依偎着他,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鼻尖是他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朱棣的手轻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带着抚慰的节奏。
“岳母……可还安好?”他低声问,打破了静谧。
徐仪华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良久,才用极轻的声音回答:“很不好……怕就是……这些日子了。” 话语末尾,带上了一丝哽咽。
朱棣将她搂得更紧些:“你已尽了心,见了面,岳母也当欣慰。”
“母亲……和我说了许多。”徐仪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她说起外祖父家的事……说起她当年的惶恐,说起父亲待她的好,让她在那样的境地下,还能有个安稳的归宿。”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她也……叮嘱我,要和你好好过日子,珍惜夫妻情分。”
“岳母明理。”朱棣低声道,心中却因她语气中的异样而隐隐不安。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这沉默不再宁静,而是充满了压抑。朱棣能感觉到怀中的人身体微微紧绷,呼吸也变得有些紊乱。他知道,她有话要说,有重负要卸下。
终于,徐仪华再度开口,声音艰涩,仿佛每个字都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四哥……我在家中,问起了父亲临终的详情。”
朱棣心中一凛,预感到什么。
“允恭……他告诉我,父亲背疽复发前,陛下……曾两次赐下祭祀所用的胙肉。” 她语速很慢,却字字清晰,“二月初一,朝日祭祀后。二月初八,祭祀诸神后。陛下敕书……言与臣同享神福。”
朱棣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收紧,呼吸也滞了一瞬。他略通医理,清楚那肥腻厚重的祭肉,对于一个背疽热毒未清、脾胃虚弱的病人意味着什么。
“父亲……他都用了。”徐仪华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无法抑制的悲愤与痛苦,“君命难违……允恭说,父亲告诉他们,那是陛下的恩典。父亲临终前,严令他们必须忠于陛下,恪尽职守,绝不可……心怀怨怼。”
她猛地抓住朱棣寝衣的前襟,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断断续续:“四哥!我明白……我甚至相信,陛下赐胙时,未必……未必存了要害父亲性命之心。他或许真是想分享神佑,期盼父亲康复,再为他北伐征战。可是……可是这种‘好意’,这种不容置疑、不容拒绝的‘隆恩’,恰恰成了催命的符咒!父亲他……他能怎么办?他敢怎么办?!”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力与悲凉,那是对至高权力无心却致命影响力的深刻恐惧与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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