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北平,秋意渐浓,天高云淡,风已带着明显的凉意。按洪武三年定制:每月初乃发放军士月粮之期,至洪武九年,朝廷又定下新规:文武官俸、军士月粮,皆以米、麦、钞兼支。北平一地,例给米十分之五,余者照时价折为钱钞。若仓中储麦丰裕,亦可以麦代部分米粮支放。宝钞一贯或铜钱千文,皆可折米一石,而麦价较之米价,须减算二分。此乃国朝体恤将士、权衡物议之制。
发放流程,自有章程。通常由北平布政使司将粮米运至燕山三护卫指定的屯仓。届期,再由各护卫遣派专官,于仓前设点,依名册勘合,军士则自行前往,凭牌领取。
九月初二,正是发放燕山中护卫月粮的日子。北平城东的广积仓外,一大早便排起了长龙。军士们扶老携幼,或推小车,或持口袋,脸上带着期盼之色。仓门内外,胥吏忙碌,斗斛声声,白花花的米麦流淌,黄澄澄的铜钱、青灰色的宝钞堆叠,本该是一派井然有序、足食饷军的景象。
然而,队列中渐渐起了些不安的骚动与低语。
“王大哥,你这米……瞧着怎么不太对?”一名年轻军士盯着前面同袍刚从仓吏手中接过、倒入自家布袋的粮食,疑惑地低声道。
那被称作王大哥的汉子,是个老兵,闻言抓起一把米,凑到眼前细看,又捏了几粒放入口中咀嚼,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呸!”他啐了一口,“这米色发乌,碎粒多,嚼着也陈腐发糠……怕是陈年黑米,还是次等的!”
“我这儿也是!说是五分米,可你看这麦子,瘪壳多,还有股霉味!”另一边的军士也抱怨起来。
对比之下,旁边几名胥吏和护卫中低阶武官模样的家人仆役来领的,或是他们代为领取的粮袋,里面倾泻出的却是颗粒饱满、色泽莹白的上等新米。
差异如此明显,怨气便如野火般在等待的队伍中蔓延开来。起初只是窃窃私语,渐渐声音大了起来。
“凭什么他们领白米,咱们就得吃这黑烂米?”
“定是有人做了手脚,克扣了咱们的血汗粮!”
“找管事的说理去!”
群情渐趋激愤,队伍开始混乱。负责维持秩序的兵丁有些弹压不住,场面眼看要失控。仓场大门内,燕山中护卫镇抚孟春,正坐在临时搭起的公案后,品着茶,监督着发放。他年约四旬,面皮白净,三缕短须修剪得整齐,穿着武官常服,看似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听到外面喧哗骤起,他放下茶盏,眉头一皱,对身边书吏道:“出去看看,何故喧哗?弹压下去,休得耽误了发粮正事!”
书吏应声出去,不多时却仓皇回来,附耳低语几句。孟春脸色微微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自镇定,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缓步走出仓房大门。
“诸位弟兄!”孟春站到台阶上,提高了声音,压下现场的嘈杂,“稍安勿躁!粮米发放,皆依规制,绝无偏私!今年北地秋收稍欠,仓中陈米新米混杂,或有品相不一,然绝不影响食用,斤两更是十足!朝廷体恤我等,按时发饷,我等更应体谅时艰,莫要听信谣言,滋生事端!”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先将差异归咎于“陈米新米混杂”,又扣上“体谅时艰”的帽子。然而底下军士却不吃这套,他们常年与粮秣打交道,是好是坏,一望便知。
“孟镇抚!既无偏私,为何官吏人等尽是白米,我等尽是黑米烂麦?”
“对!要求查验!按名册,重新对质!”
眼看局势难以平息,孟春心中发虚,正欲强令兵丁驱散众人,却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盔甲鲜明的骑士簇拥着一人飞驰而来,当先一人,玄衣怒马,面容冷峻,正是燕王朱棣!他今日原本是巡视王府护卫操练,途经附近,听闻广积仓喧闹异常,便径直赶来。
朱棣勒马停驻,扫过混乱的现场和台阶上脸色发白的孟春。“何事喧哗?”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威慑力,瞬间镇住了全场。
军士们见是燕王亲至,如同见了青天,立刻跪倒一片,七嘴八舌便将米粮优劣悬殊之事禀明,言辞恳切,更有人将手中劣米呈上。
朱棣面色沉静,听罢,又看了一眼孟春。孟春早已汗透重衣,“扑通”跪倒:“殿……殿下,臣……臣实在不知……许是仓吏办事糊涂,新旧混杂未匀……”
“未匀?”朱棣冷哼一声,不再看他,径直下马,走到发放粮米的案前,随手从一个刚要领粮的军士手中拿过木牌,对照名册,又命人取来尚未发放的“军士粮”和旁边另堆放的“官吏支领粮”,各抓一把,摊在掌心。对比之下,优劣判然,白的莹润,黑的沉黯。
“好一个‘未匀’!”朱棣眼中寒光迸射,“孟镇抚,这便是你监支的月粮?官吏尽支上等白米,军士尽得黑烂陈粮,你还有何话说?!”
孟春浑身抖如筛糠,语无伦次。朱棣不再与他废话,厉声道:“来人!将孟春拿下!封存此地所有账册、粮米、钱钞!相关仓吏、书手,一并看管!本王要亲查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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