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北平,秋风已带上了明显的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平添几分萧瑟。燕王的仪仗终于在暮色中驶入了王府。舟车劳顿的尘埃尚未落定,朱棣心中那份更沉重的负担却已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赎罪般的复杂心情,领着那位一路沉默的萧氏,径直往仁寿宫而去。
仁寿宫内,徐仪华早已得知朱棣今日抵府,她悉心安排好了迎接事宜,自己也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常服,端坐于正殿主位之上。她面上维持着端庄与平静,但置于膝上、微微蜷起的手指,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宁。
当朱棣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身后跟着那个纤细而陌生的女子时,徐仪华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沉了一下。她迅速调整呼吸,将所有的波澜压回眼底深处。
朱棣步入殿中,目光首先落在徐仪华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歉疚和一路风尘的疲惫。他侧身示意身后的萧氏上前。
萧氏低眉顺眼,步履轻盈却带着拘谨,她依礼上前,对着端坐的徐仪华,恭敬地行了四拜礼,声音细弱却清晰:“奴婢萧氏,拜见王妃娘娘。” 姿态谦卑,无可指摘。
徐仪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萧氏身上,这女子年纪很轻,容貌清秀,举止间带着宫中训练出的规矩,却也透着一股身不由己的柔弱。就在这一刹那,许多纷乱的思绪猛地涌上徐仪华的心头。
她想起了洪武四年,那时她还年幼,皇帝朱元璋将宫人孙氏赐给了她的父亲魏国公徐达为妾,随侍前往北平。那是皇恩,也是不容抗拒的意志。孙氏在洪武五年为父亲生下一个儿子,取名禄哥;洪武八年,孙氏带着年幼的禄哥返回了应天;洪武十年,孙氏又在应天生下了一个女儿玉奴。后来父亲长年镇守北平,府邸事务需人打理,又纳了妾室贾氏。贾氏在洪武十三年生下一个女儿静奴,今年六月又刚生下一个小女儿珊奴。而她的母亲谢夫人,对父亲的这些妾室和庶出子女向来宽容,维持着正室应有的气度。
这宽容背后,又何尝没有血淋淋的教训?母亲曾私下与她提及过父亲的前妻张氏。那位张氏,据说因性情妒忌,将朱元璋赐给徐达的两名侍女鞭打至死,触怒了朱元璋,最终被赐下一条白绫,香消玉殒。皇权之下,即便是开国功臣的内帏,也毫无自主可言。谢夫人的宽容,是修养,是智慧,更是殷鉴不远下的自保与无奈。
如今,这相似的命运轮盘,转到了她的面前。萧氏,乃是朱元璋亲赐,代表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她不能,也不敢对她如何。任何形式的刁难、冷落,若传入京师,都可能为燕王府,为朱棣,为她自己和孩子们招来灭顶之灾。她心性本善,也并非刻薄之人,看着眼前这同样命运被他人掌控的女子,心中甚至生出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悯。她清楚,萧氏也不过是父皇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身不由己。
然而,理解与怜悯是一回事,真正的心无芥蒂又是另一回事。要她立刻对这个分享她丈夫的女子笑脸相迎,表现出正室的大度与亲和,她实在做不到。她与朱棣,是少年结发,是患难夫妻,是灵魂知己,这份感情,如何能容得下这般带着政治色彩与强制意味的介入?
徐仪华沉默了半晌,这短暂的沉默让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朱棣站在一旁,心情复杂,既担心徐仪华的反应,又因这尴尬的局面而感到难堪。
终于,徐仪华开口了,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带着疏离:“起来吧。既入王府,往后需谨守本分,安心住下。” 她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转向安排,对身旁的心腹大丫鬟锦书吩咐道:“锦书,带萧姑娘去西厢‘静思苑’安置。那里清静,离得也远,适合修身养性。另拨两个稳妥的宫女、两个本分的内侍过去服侍,一应份例安制供给,不可怠慢。”
“静思苑”,名虽雅致,位置却实在偏僻,几乎是王府西侧最边缘的一处院落,与作为正院的仁寿宫相隔甚远。这个安排,明白无误地传达了徐仪华的态度:我不会为难你,但也绝不会与你亲近,我们保持距离,相安无事即可。而特意指派服侍人员,既表现了她安排周到、让人挑不出毛病,也意味着萧氏的一切动静,都将在这有限的、由她指派的人员注视之下。
接着,徐仪华的目光再次落在刚刚起身的萧氏身上,语气淡然却带着王妃的威仪:“府中自有规矩,你既非正式有名封的侧室,平日若无重要事情,不必每日过来请安,安心在苑中起居便是。”
这番安排,既全了皇家的体面,未苛待朱元璋所赐之人,也明确划清了界限,维护了她自己内心和仁寿宫的界限。徐仪华用她的智慧,在这困局中,为自己争取到了一方喘息的空间。
萧氏闻言,脸上并无波澜,似乎早已料到,或者早已习惯了顺从。她再次深深一福,低声道:“奴婢谨遵王妃娘娘吩咐。” 姿态恭顺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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