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汤山归来后,徐仪华的气色与精神果然好了许多。那温泉的暖意似乎不仅驱散了她体内的寒气,更润泽了她的心神,让她眉宇间那份因哀伤与劳碌而生的郁色消散不少。朱棣见此,心中大为宽慰,因尚在为孝慈皇后服斩衰三年之丧,朱棣减少了外出时间,多数时间都是待在府中,夫妇二人或品茗闲谈,或教导子女,享受着难得的温馨时光。
这一日,朱棣想起自道衍随归北平,入驻庆寿寺后,除了例行法事与偶尔召见问对,尚未让其与王妃正式见过。他深知徐仪华自幼熟读经史,于学问一道颇有见地,绝非寻常深闺女子可比。而道衍学识渊博,贯通三教,若能与之交流,或许能让仪华排解些许烦闷,也能让他更直观地看看这道衍和尚的深浅。于是,他便遣人去庆寿寺,请道衍法师过府一叙。
道衍应召而来,依旧是一身朴素的深褐色僧袍,步履沉稳。在王府存心殿书堂保和堂内,他见到了端坐于朱棣身侧的燕王妃徐仪华。只见燕王妃身着素淡常服,未戴过多钗环,气质清华,端庄娴雅中透着一股书卷之气。道衍上前,依礼合十躬身:“贫僧道衍,拜见燕王殿下,拜见王妃娘娘。”
徐仪华早已从朱棣口中听闻过这位貌异才高的僧人亦对他还礼,声音温和:“大师不必多礼,久闻大师博通经藏,今日得见,幸甚。” 她语气从容,姿态端庄,并无寻常内眷见到外僧的拘谨或疏离。
朱棣命人看座奉茶,寒暄几句后,便开门见山:“大师学识渊博,贯通百家。王妃平日亦喜读经史,今日春光正好,不妨坐而论道,也让本王开阔眼界。” 他此言一出,既是给二人交流搭台,也存了几分考较之意,想看看道衍在面对徐仪华时,会展现出何种风采,更想看看自己的王妃,能与这“奇僧”碰撞出怎样的火花。
道衍自是谦逊一番:“殿下过誉,贫僧愚钝,岂敢在王妃娘娘面前班门弄斧。愿闻娘娘高见,以启愚蒙。”
徐仪华浅浅一笑,知是朱棣有意促成,便也不推辞,从容道:“大师过谦了。我尝读佛经,见《金刚经》有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此言精妙,却不知与儒家‘无所为而为’、道家‘无为而无不为’之意,可有相通之处?还请大师解惑。” 她起手便抛出一个贯通三教核心概念的问题,立意高远,顿时让朱棣和道衍都微微正色。
道衍眼中精光一闪,显然未料到王妃一介女流,竟能提出如此切中肯綮的问题。他略一沉吟,双手合十,徐徐道来:“阿弥陀佛。王妃此问,直指三教精髓。佛家‘无住生心’,乃是破执、去妄,心不滞于色声香味触法,方能显发真如妙用,得大自在。儒家‘无所为而为’,朱子解为‘尽其性分之所当为,而无一毫计功谋利之私’,是循天理之本然,非为外在功利,此心廓然大公,物来顺应,与佛家破我执、法执,亦有异曲同工之妙。至于道家‘无为无不为’,乃是顺应自然之道,不妄为,不强求,如水之下流,因势利导,则无事不可成。三者皆强调心境的超越与行为的自然,不拘泥于形式,不执着于结果。然细微处亦有别,佛家重在破迷开悟,出世色彩更浓;儒家重在伦理实践,入世担当更显;道家重在顺应自然,天道意味更强。”
他这一番论述,条分缕析,将三教异同剖析得清晰透彻,既点明了共性,又区分了特质,学识之渊博,思辨之清晰,令人叹服。
朱棣在一旁听得暗暗点头。徐仪华听罢,亦是面露赞许,但她并未止步于此,而是进一步追问:“大师阐释精辟。然则,既言‘无住’、‘无为’,世间伦常纲纪,治国平天下之事,又当如何措手?岂非落入空谈之窠臼?”
这一问题更为犀利,直接指向了佛道思想与儒家经世致用之间的潜在矛盾。
道衍不慌不忙,啜了一口清茶,缓缓道:“王妃所虑极是。此正是历来贤哲辩难之处。贫僧以为,‘无住’、‘无为’非是叫人无所事事,乃是心法,非是废事。恰如明镜照物,物来则现,物去则空,镜体本身湛然常寂,此即‘无住生心’。治国理政,亦当如是。为政者心若能‘无住’,则不存私欲,不徇偏情,方能廓然大公,明察秋毫;行事若能体‘无为’之妙,则能不扰民,不妄作,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则政简刑清,天下自安。儒家讲‘修齐治平’,其基础在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此心性修养功夫,与佛道之‘无住’、‘清净’岂非殊途同归?心术正,则万事理。故而,三教之道,浅看或有出入,深究则本源相通,皆在净化人心,启迪智慧。用于世间,则能成就善法;用于出世,则能证得菩提。端看行者如何融会贯通,善巧运用耳。”
他再次将问题提升到“心性”与“事功”统一的层面,以“明镜”为喻,巧妙化解了矛盾,强调了内在修养是外在事功的基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