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几场秋雨过后,暑气渐消,北地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湛蓝。征虏大将军冯胜率领的凯旋之师主力,已于数日前抵达北平附近驻扎休整。
初九,依朝廷先前旨意,由燕王朱棣出面,对一同前来的纳哈出及其麾下主要归附头领进行例行赏赐,以示安抚。
朱棣按制,派遣王府左右长史及属官,携带绸缎、宝钞等赏赐之物,前往纳哈出等人暂居的馆驿,宣读王府谕令,颁下赏赐,并传达“仰承陛下德意,妥善安置,各安生业”的慰谕。
纳哈出臂伤未愈,领着一众头领恭敬谢恩,姿态驯顺。他们心中清楚,这不过是南下入京前的例行公事,真正的命运,需待到京师方能知晓。
八月初十,王府中轴线上最宏伟的承运殿,今日门户洞开,殿内已然布置妥当。虽非年节大宴,但亲王正式接待凯旋大将,规制亦是不凡。
殿中设主席,朱棣王座面南背北。下首左右分设数席,按照军中位次与爵位高低,依次为征虏大将军宋国公冯胜、左副将军颍国公傅友德、右副将军永昌侯蓝玉,以及左参将定远侯王弼、右参将武定侯郭英等主要将领。殿角肃立着王府属官与内侍,气氛庄重而隐隐透着武将凯旋后的几分昂然之气。
冯胜等人,身着常服,已提前至殿内肃立等候。
辰时三刻,鼓乐声起,朱棣身着亲王常服,在礼官导引下,步履沉稳地升座。冯胜率众将躬身行礼,声音齐整洪亮:
“征虏大将军宋国公冯胜等,参见燕王殿下。”
“诸位将军平身。”朱棣抬手,目光扫过下方诸将,声音沉稳,“此番北伐,克奏大功,扬我大明国威,辛苦了。今日略备薄酒,既是为诸位接风洗尘,亦是代父皇、代朝廷,犒赏有功之臣。请入座。”
“谢殿下!” 众人再拜,方才依序落座。
宴席开始,珍馐罗列,酒香氤氲。
起初,众人言辞尚属拘谨,多是称颂陛下天威、朝廷洪福。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活络。
冯胜作为主帅,向朱棣简要汇报了金山之战的经过,自然略去了受降时的波折,只强调大军威服、纳哈出倾心归附。朱棣听得认真,不时颔首,给予恰当的赞许。
傅友德话不多,但每每开口,皆言简意赅,提及用兵布阵,常有老辣见解。朱棣对他颇为敬重,言语间很是客气。
话题渐渐转到缴获与战利品上。说起这个,蓝玉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他声若洪钟,描述起奇袭庆州、雪夜破敌的惊险,以及横扫敌营、缴获无算的畅快,绘声绘色。
“殿下,”蓝玉忽然提高了声音,朝朱棣拱手,脸上带着爽朗却难掩自得的笑容,“此次北征,别的倒也罢了,倒是俘获了一批极好的口外骏马,皆是筋骨强健、神骏非常的良驹。我想着,殿下镇守北疆,戎事为重,最需好马。便特意从中拣选了两匹最出色的,一匹玉骢,一匹乌骓,堪称龙种,正欲进献殿下,以助殿下虎威!”
他说得颇为自然,仿佛这只是他一片顺理成章的孝敬之心,目光扫过席间诸将,隐隐有炫耀之意。在他想来,自己新立大功,主动向藩王献上心爱的战利品,既是示好,也是自矜,燕王没有理由不接受,甚至应当感到欣喜。
此言一出,席间微微一静。冯胜捻着胡须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朱棣。傅友德眉头微皱,端起酒杯啜饮,未发一言。王弼、郭英等人则看向朱棣,等待他的反应。
朱棣面上笑容不变,握着酒杯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了一瞬。
蓝玉此举,看似讨好,实则僭越。缴获的战利品,首要当尽数上报朝廷,由朝廷统一处置赏赐。他蓝玉身为大将,岂能私自截留,更遑论随意转赠藩王?
更何况,自己是藩王,接受手握重兵的大将私下进献,传到父皇耳中,会作何想?
电光石火间,这些念头已在他心中转过。他放下酒杯,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目光平静地看向蓝玉,声音清晰而沉稳,足以让殿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永昌侯的美意,本王心领了。只是,”他略一停顿,语气转重,“这些骏马,乃是将士们浴血奋战的缴获,尚未登记造册,进献朝廷。本王若先于朝廷接受了,这难道是尊崇君父、恪守臣道的做法吗?”
他话语平和,甚至没有严厉的指责,但那“尊崇君父”、“恪守臣道”八字,却如重锤般敲在每个人心上,尤其是在这刚刚大胜、极易滋生骄纵之气的时刻。
蓝玉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万没想到,燕王会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地当众拒绝,而且理由如此冠冕堂皇,直指君臣大义。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那马只是“挑选”出来,并非私自截留,但在此刻的气氛下,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股燥热猛地冲上他的脸颊,那是混合着错愕、羞恼与难堪的火焰。他蓝玉,太子妃的亲舅,受太子礼遇,受陛下看重,新立大功的永昌侯,何时被这么当众折损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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