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州的初夏,晴雨无常。 昨夜的雨迹还未全干,今日的日头便已灼灼,蒸腾起一股溽热黏腻的气息,裹挟着花香与尘土,弥漫在临州城的每一个角落。秦弄玉坐在黄梨木雕花的妆台前,望着那面光可鉴人的铜镜。镜中的脸,依旧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唇不点而朱,是她十几年来看惯了的娇艳。可今日,她却觉得那镜面如同冰层,而镜中人正从内部一寸寸地裂开,细密的碎纹爬满了那张完美的假面,随时都会“哗啦”一声,彻底崩塌。
自马场那日之后,她的世界便晴雨无常,甚至更多是凄风苦雨。她那曾经被交口称赞的“温婉贤淑、临州明珠”的好名声,就像一匹最上等的江南绸缎,被一柄无形的利刃“刺啦”划开,裂缝狰狞,一路蔓延,无论她如何努力,都再也收不拢了。
更刺耳的是街上那不知从何而起的童谣,孩童们嗓音尖细,唱得却格外清晰响亮,穿透高墙,直直扎进她的绣楼——
“秦家女,白莲花,根儿黑,瓣儿花。三位郎,瞎了眼,挖眼下跪把亲妹压!”
那声音,不像刀剑般锋利,倒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一下下,反复地割锯着她的耳根,她的心尖。每一个字,都带着倒钩,撕扯着她精心维持的体面。
今日这场“赏花小聚”,设在临州最负盛名的私家园林——漪园。发帖的是崔尚书之女崔瑶光,秦弄玉不得不去。她知道,这所谓的“小聚”,于她而言,不啻于一场公开的刑审。
马车在漪园门口停下,丫鬟搀扶着她下车。今日她特意选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头上只簪一支简单的玉簪,弱质纤纤,我见犹怜。她需要这副姿态,来对抗即将到来的风暴。
园内奇花争艳,曲水流觞,亭台楼阁掩映在繁花翠柳之间,端的是一派富贵风流景象。赴约者果然尽是临州城最有头脸的闺秀:崔尚书之女崔瑶光、王刺史的掌上明珠王若盈、苏家绸缎庄的独女苏锦瑟……这些面孔,秦弄玉再熟悉不过。昔日,她们或真心羡慕她的才貌,或暗中嫉妒她的家世与哥哥们的宠爱,目光复杂,但总归带着几分客气与攀附。可如今,那些目光只剩下毫不掩饰的凉薄,一种等着看戏、看她如何狼狈收场的兴奋与讥诮。
她刚踏入举办宴会的芍药轩,连寒暄的开场白都还未曾说出口,那刻意压低却又确保她能听见的议论声,便如同带着倒刺的藤蔓,随风钻进她的耳朵里——
“哟,秦大小姐可算是来了,诸位可都当心着点儿说话,人家娇贵又胆小,咱们若是一句高声,吓着了这位‘莲花儿’,秦家那三位少爷还不得从家里杀回来,替他们的好妹妹讨回公道?”一个声音娇滴滴地说道,是某个通判家的小姐。
“可不是嘛!”立刻有人接腔,声音带着夸张的惧意,“连自家嫡亲的妹妹,在外头吃了十四年苦头才回来的妹妹,都差点被‘挖了眼’去,我们这些‘非亲非故’的,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岂不得掉脑袋?”
话尾被刻意拉得长长的,裹挟着毫不掩饰的嗤笑声,句句看似玩笑,实则字字藏针,针针见血,扎得秦弄玉体无完肤。
秦弄玉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袖中的帕子被她死死攥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几乎要透出青色的血管。指甲深深掐进柔软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面上摇摇欲坠的温婉。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扬起一个无懈可击的、甚至带着几分委屈和隐忍的浅笑,婷婷袅袅地上前几步,朝众人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福,声音轻软得能滴出水来:
“各位姐妹真是说笑了。那日马场……不过是家兄一时情急,口快了些,与妹妹之间的玩闹罢了,兄妹嬉戏,当不得真。家兄们怎会真的动手?妹妹在外漂泊十四年,如今好不容易归家,我们心疼、怜惜还来不及,只恨不能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补偿给她。”
她试图将事情轻描淡写地定义为“玩闹”和“口快”,将自家哥哥的暴戾言行归为对失而复得妹妹的过度爱护。
然而,在场的有哪个是傻子?
首座的崔瑶光“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泥金折扇,用扇柄轻轻抵着下颚,眸光晶亮,如同发现了猎物弱点的猎人,她似笑非笑地开口:“玩闹?”她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在品味什么有趣的东西,“拿军棍伺候、挖人眼睛当作玩笑?秦家哥哥们的幽默方式,委实独特,教我等……听了都害怕呢。”她说着“害怕”,眼里却全是挑衅和兴味。
一旁的王若盈立刻心领神会,用绣着蝶恋花的团扇半掩着面,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接话道:“是呢,崔姐姐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下次若再有机会请秦大小姐赏花,不知要不要先签下一份‘生死状’?免得一不小心,惹得秦家哥哥们不快,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可担待不起呀。”
“噗嗤——”
“呵呵……”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