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日头偏西,热度却不减分毫。青龙山脚下的小镇,像是被暑气摁进了地底,安静得只听见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
镇子只有一条主街,水泥路面被晒得泛白,两旁的房屋大多低矮,墙皮斑驳,透着一股被岁月浸染过的慵懒。几家店铺敞着门,却不见什么客人。陈砚背着包,走在空荡荡的街上,脚步带起的尘土都显得有气无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干燥泥土、骡马粪便和远处山林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植物清气的复杂味道。
他的目光在街边搜寻,很快便锁定了目标——“老郑杂货铺”。店铺门脸不大,木头招牌风吹日晒得快要看不出本色,但门口挂着一块手写的木牌却异常清晰,上面是几个遒劲的毛笔字:“文史资料交流”。
就是这里了。陈砚停下脚步,从内兜掏出那张变得有些温热的宣传单,再次确认了一下背面的电话号码。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的空气,仿佛要给自己打气,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等待音,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然而,铃声只响了两下,几乎是同时,从面前的杂货铺里,传来一阵响亮又略带沙哑的老人嗓音:
“是来青龙山采风的吧?进来坐!门没锁!”
陈砚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他收起手机,掀开那扇挂着半截透明塑料帘子的旧木门,走了进去。
店内比外面看起来要深一些,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浮动着一股老房子特有的、混合着陈年纸张、干货和淡淡霉味的复杂气息。货架上摆着些烟酒糖茶、日用杂货,都蒙着一层薄灰,看来生意颇为清淡。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立着的几个老旧玻璃柜台和几个大书架,里面塞满了泛黄的书籍、卷轴和一些看不清模样的老旧物件。
柜台后面,一个穿着白色汗衫、头发花白稀疏的老人正弯腰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直起身,手里拿着一个东西。老人看上去六十多岁,皮肤黝黑,脸上沟壑纵横,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透着山里人特有的精明和一种阅尽世事的通透。
“老郑……先生?”陈砚试探着开口。
“啥先生不先生的,叫我老郑就行!”老人爽朗地笑着,绕过柜台走出来,把手里的东西往陈砚面前一递,“路上辛苦了吧?喏,刚说到采风的人,你就到了。看看这个,刚找出来,还想着要不要摆出来。”
那是一个弹壳。通体覆盖着暗红色的锈迹,底部边缘还能看到一点黄铜的原色,但大部分已经被岁月侵蚀成了深沉的黑褐色。弹壳细长,样式古老。
“这是……”陈砚的心跳有些加速,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弹壳入手沉甸甸的,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锈层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历史的重量。他用指腹摩挲着粗糙的锈迹,能感觉到上面细微的凹凸和划痕。
“去年秋天,在鹰嘴崖那边捡的。”老郑在一旁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瞅这样式,是鬼子三八式步枪的弹壳,看这锈蚀的程度,还有当年那场仗的时间……大概是1931年前后的东西,没跑儿。”
陈砚捏着弹壳,走到门口光线亮的地方,对着阳光仔细端详。弹壳口的边缘有些微的变形,上面有几道清晰的、利器划过的痕迹。他的呼吸不由得屏住了。这不再是大巴车上照片里那个模糊的影像,也不是家书集里那些隔着纸张的文字。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从那个血与火的年代遗存下来的物证。它曾经被装进枪膛,伴随着一声巨响,喷射出致命的金属,或许……曾夺走某个年轻的生命,或者,见证过某种不屈的反抗。
阳光透过弹壳口,照不进那幽深的内部,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附着在内壁上、仿佛已经与金属融为一体的深褐色锈垢。
“三八式步枪……1931年……”陈砚喃喃自语,脑海里瞬间闪过打印稿上那句“东北军独立旅某排负责破坏日军铁路”。难道,这枚弹壳,就是那场破袭战的遗物?
老郑看他看得入神,笑了笑,转身从柜台底下拿出两个搪瓷缸子,提起地上的暖水瓶,哗啦啦倒上两杯水,一杯推到陈砚面前的柜台上。“喝口水,歇歇脚。这玩意儿,我这杂货铺里还有几件,都是这些年在这青龙山里零零散散捡的,不值钱,就是留着做个念想。”
陈砚回过神来,将弹壳轻轻放在柜台上,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端起搪瓷缸,水温透过缸壁传到掌心,驱散了一丝从弹壳上沾染的凉意。他喝了一口水,是山泉水特有的清甜。
“郑叔,”他换了更亲近的称呼,放下缸子,语气郑重起来,“不瞒您说,我这次来,不只是泛泛地采风。我想找一些……更具体的东西。”
“哦?”老郑靠在柜台上,拿起自己的缸子吹了吹气,“你想找啥具体的?”
“一个人。”陈砚看着老郑的眼睛,“一个可能背着军号的战士。我来的路上,听一位老大爷说,当年鹰嘴崖上,藏过一个背着军号的抗联战士,后来没了消息。”
“军号?”老郑端着缸子的手顿住了,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记忆的深河里努力打捞着什么。他沉默了片刻,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光芒闪烁不定。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缸子,转身走向店铺最里面那个挂着蓝布帘子的里屋。“你等等。”他说着,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里面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悉索声。陈砚的心提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目光紧紧盯着那晃动的布帘。
过了一会儿,老郑出来了,手里多了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他走到柜台前,小心地揭开已经发脆的牛皮纸,露出里面一本线装的、页面严重泛黄甚至边缘有些破损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几个端正的小楷:《青龙山拾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郑守山 记。
“这是俺爹留下来的。”老郑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对往事的敬畏。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本,纸张发出脆弱的“沙沙”声。他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的竖排字迹间移动,最终停在了一页上。
“你看这里,”他把笔记本转向陈砚,指着其中一段,“民国二十年,冬月。天寒,大雪封山前,于鹰嘴崖下南坡拾柴。日头西斜时,忽见崖上反光一闪,极亮,似金属映日,疑是军号。驻足良久,未闻号声,反光亦不再现。心内不安,循迹往观,于灌木丛中拾得半截军裤,粗布,靛蓝色已褪,膝处磨破,血迹斑斑(疑为旧血),样式确系东北军所着。不敢擅留,次日送交县里,后无音讯。记之,以待后人察。”
陈砚逐字逐句地读着,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粗重。军号的反光!半截染血的军裤!东北军样式!时间、地点、物品,都与大巴车上老人的讲述对上了!这本泛黄的笔记本,像一个沉默多年的证人,终于在此刻开口,证实了那个口耳相传的故事并非虚言。
“这……这太重要了!”陈砚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郑叔,这笔记本……”
“俺爹记了一辈子这山里的事,可惜啊,知道的不多,看到的也有限。”老郑轻轻合上笔记本,像对待珍宝一样重新用牛皮纸包好,“那半截军裤交上去,就像石头沉了大海。兵荒马乱的,谁顾得上一个失踪的小兵呢?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你这样的年轻人来找他。”
陈砚看着那本被重新包好的笔记本,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找到了线索的兴奋,也是对那个消失在历史迷雾中的年轻战士更深的惋惜和探寻的决心。
“郑叔,我想去鹰嘴崖看看。”陈砚坚定地说。
老郑看着他,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但也带着明显的担忧。“那地方,不好走啊。这些年封山育林,路都快没了。而且……”他顿了顿,走到柜台边,拿出一张裁好的旧挂历纸背面,又摸出一支圆珠笔,开始边想边画。
“我给你画个简单的地图。你从镇东头出去,顺着那条土路……”他笔下出现歪歪扭扭的线条,标注着“老槐树”、“溪涧”、“碎石坡”等地名,最终在一个突出的、标着“鹰嘴”的地方画了个圈。
“就是这儿了。”老郑放下笔,指着那个圈,神色严肃地叮嘱,“你到了那儿,千万要小心。那一片是沙土岩,结构松,尤其下雨天,容易塌方。前年夏天一场大雨,就垮了一小片山坡。”
他用笔尖在地图上的鹰嘴崖下方点了点,加重了语气:“你要是看到哪里的土色跟周围不一样,新鲜,或者有塌陷的痕迹,别好奇,更别用手乱挖!这山里埋着的东西多了,谁也不知道下面到底是石头,还是……别的什么。说不定,就有你没找到的东西。”
“说不定有东西……”陈砚重复着这句话,目光落在老郑画的那张简易地图上,又看了看柜台上那枚沉默的、生锈的弹壳。
线索像散落的珠子,正在被一根无形的线慢慢串起。一枚弹壳,一本笔记,一段口述,一张地图。那个背着军号的年轻战士的形象,似乎又清晰了一点点。然而,老郑最后的叮嘱,却又为这趟即将开始的探寻,蒙上了一层未知的危险和沉重的阴影。
他折好那张充满手绘痕迹的地图,郑重地放进贴身口袋,和宣传单放在一起。然后,他再次拿起那枚三八式步枪的弹壳,握在掌心,那沉甸甸的、冰冷的触感,仿佛在无声地催促他,走向那座沉默了大半个世纪的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