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自1931 第3章 大巴上的“碎片”

正午十二点，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晒得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陈砚跳上那辆开往青龙山方向的破旧大巴时，像是钻进了了一个闷热的铁皮罐头。

车里冷气不足，混杂着尘土、汗水和劣质烟草的气味。乘客寥寥，算上他才五个。一个抱着菜篮打盹的中年妇女，一对依偎着听歌的年轻情侣，再就是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人。

陈砚选了老人旁边的空位坐下，把沉重的背包抱在怀里。车子晃晃悠悠地启动，城市的景象开始缓慢地向后退去。他有些疲惫地靠在并不舒适的椅背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身旁的老人。

老人很瘦，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纽扣扣得一丝不苟。他微微佝偻着身子，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边角磨损严重的黑白照片，正对着窗外的光，看得入神。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那张小小的相纸里。

陈砚的目光不由得被吸引过去。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军人，穿着旧式军装，面容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但眼神坚定，嘴角紧抿，透着一股那个年代特有的、混合着朴拙与刚毅的气质。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胸前那个模糊但依稀可辨的徽章，“东北军”。

似乎是察觉到了身旁的目光，老人缓缓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有些浑浊，却并不让人感到疏离。他看了看陈砚，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照片，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相纸上年轻人的脸庞，声音低沉而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这是俺爹。”他顿了顿，像是需要积蓄一点力量，才继续说下去，“民国二十年，就是1931年，走的。说是去打鬼子，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陈砚的心猛地一沉。在那本家书集里，他读到的是“佚名战士”，是冰冷的“伤亡殆尽”。而此刻，在这颠簸摇晃的大巴车上，历史第一次以一个具体儿子的父亲的身份，带着温度和重量，撞到了他的面前。

“老人家，我……”陈砚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显得苍白，询问又怕触及伤痛。他下意识地伸手，从背包侧袋里摸出了那张被他折得方方正正的青龙山宣传单，展开，递到老人面前，“我正想去这里看看。”

老人的目光落在宣传单上“青龙山抗战遗址”那几个字上，浑浊的眼睛里像是忽然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微光。他抬起眼，仔细打量了一下陈砚：“你是……文化人？去考察的？”

“算是吧，”陈砚点点头，“我想写点关于那时候的东西。”

“青龙山，俺就是那山脚下长大的！”老人的话匣子似乎被打开了，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稔和……或许是一丝骄傲？“这山里头啊，当年可不太平，藏过抗联的人！俺小时候，常听村里的老人念叨。”

他伸出干瘦的手指，指向宣传单上印着的模糊山影：“都说，当年有个抗联的战士，年纪不大，背着把军号，就在那鹰嘴崖上头躲过。小鬼子搜山搜得紧，后来……就没消息了。也不知道是冲出去了，还是……”

老人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语意，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陈砚的心上。鹰嘴崖，一个陌生的地名，连同着一个背着军号、下落不明的年轻战士的形象，第一次闯入了他的认知。

“鹰嘴崖？这地方好找吗？”陈砚赶紧追问，感觉浑身的细胞都苏醒了过来。

“偏得很呐！”老人摆摆手，“现在搞旅游，修了主路，但那鹰嘴崖，没人带路可不好找。”他热心地给陈砚比划着，“你到了镇上车站下车，别往西走，往东！顺着那条老土路，大概走个五里地，能看到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好些年了，雷劈过一半，还顽强活着呢。到了那儿，你再往上看，有个山崖像老鹰的嘴似的，那就是了！从那儿往上爬，路陡，不好走。”

歪脖子老槐树……鹰嘴崖……陈砚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像是握住了通往某个秘密的钥匙。

说话间，大巴车已经驶离了城区，窗外的景致开始变化。整齐划一的绿化树逐渐被姿态各异、更显野性的松树取代。山峦的轮廓在远处显现，层层叠叠，由浅入深。风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一股清冽的、松针特有的苦味，瞬间冲淡了车内的浑浊气息。

这时，老人颤巍巍地从脚边一个旧布袋里摸索出两个用干净手帕包着的煮鸡蛋，不由分说地塞到陈砚手里：“拿着，小伙子。山上没吃的，垫垫肚子。那地方，现在没人去，荒着呢。”

鸡蛋还带着一点温乎气，透过手帕传到掌心，那温度异常清晰。陈砚看着手里这两个朴素的鸡蛋，又看看老人布满皱纹却写满善意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句：“谢谢……谢谢您，大爷。”

老人只是摆摆手，又低头看向手里的照片，不再说话。

陈砚将鸡蛋小心地放进背包侧兜，和那张打印的《江桥抗战简报》放在一起。他转过头，望向窗外。山路蜿蜒，大巴车颠簸得更厉害了，松林越来越密，阳光被切割成碎片，在林间跳跃。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冲锋衣内兜里那张硬硬的宣传单。之前那种悬在半空、无处着力的焦虑感，似乎被冲淡了一些。虽然前路依旧未知，虽然那个背着军号的战士依旧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此刻，他心里却奇异地生出一点踏实感。

这趟旅程，似乎真的开始触摸到一点什么东西了。不是档案里冰冷的铅字，而是活生生的人，是口耳相传的记忆，是手心一枚温热的鸡蛋，是窗外这片当年也曾庇护过英雄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