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房在镇抚司衙门最偏僻的西北角,终年少见阳光,空气里常年飘着一股子纸张发霉、灰尘以及某种驱虫草药混合的陈旧气味。高大的木架一排排矗立,如同沉默的巨人,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卷宗,有些已经泛黄发脆,边角卷起,仿佛一碰就会碎裂成历史的尘埃。
陆承渊将那箱沉重的卷宗“哐”一声放在靠窗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条案上,激起一片飞扬的尘螨,在从窗纸透进的微弱光柱中狂舞。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檐角,带着山雨欲来的闷湿。他费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支摘窗,让微凉而潮湿的空气透进来一些,驱散些许浊气,然后才点亮了桌角那盏油污斑斑、灯芯如豆的油灯。
没有帮手,没有捷径。他深吸一口那混合着霉味和雨前土腥气的空气,像是要给自己打气,然后毅然打开了那口杉木箱。
里面是真正意义上的“破烂”。卷宗有手抄的,字迹工整或潦草;有粗糙的印刷体,墨色深浅不一;甚至还有用炭笔草草记录的纸条。纸张质量参差不齐,从相对细密的官纸到粗糙发黄如同厕纸的都有。内容更是五花八门,从某地寡妇莫名失踪、邻里纠纷引发的血案,到边境村落一夜之间死绝、尸体呈现诡异干瘪,再到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长老离奇暴毙、现场留下古怪印记……时间跨度长达数年,地域遍布大炎各处,简直是一锅内容庞杂、线索混乱的大杂烩。
这简直是大海捞针,而且是在昏暗的油灯下,捞那些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针。
陆承渊揉了揉因缺乏睡眠而有些发胀的眉心,没有急于像无头苍蝇般乱翻,而是先闭上眼,凭着记忆,将之前在韩小旗那里看过的、关于灰鼠巷和兰若寺地宫案件的关键信息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血莲教的仪式特点(那诡异的血莲阵、三头六臂的邪神像、活人献祭的残忍)、他们活动的规律(偏好阴气重、人迹罕至的废弃之地)、人员的大致构成(从底层的普通教徒到执事、祭司)……
然后,他才拿起最上面一份卷宗,沉下心,摒除杂念,一字一句地看了起来。他的手指拂过冰冷的纸面,仿佛能感受到记录者当时或惶恐、或敷衍、或无奈的情绪。
灵瞳没有全力运转,那太消耗精神,尤其是在这昏暗光线下,但他集中注意力时,远超常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依旧发挥了作用。他看的不仅仅是文字描述,还有卷宗本身的状态——纸张的磨损程度是否合理,墨迹的深浅是否均匀,甚至书写者笔锋转折间无意中流露出的迟疑或笃定。
时间在死寂中悄然流逝。窗外渐渐沥沥下起了小雨,初时细密,后来变得绵长,敲打着陈旧的窗棂和屋瓦,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更显得档案房里与世隔绝般的宁静。油灯的光晕在泛黄脆弱的纸页上摇曳不定,映着陆承渊专注而略显疲惫的侧脸,他的影子被拉长,扭曲地投在身后高大的书架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或者说,一个被困在文字迷宫里的囚徒。
大部分卷宗都是无用信息。有些是地方官府能力不足、草草结案的悬案,逻辑漏洞百出;有些干脆就是捕风捉影、为了应付差事胡乱猜测的废纸;甚至有几份明显是基层胥吏为了凑数,把一些毫不相干的民间怪谈也塞了进来。
但他没有烦躁,也没有气馁。他知道韩小旗把这苦差事交给他,本身就是一种考验和信任。他依旧像老僧入定般,耐心地一份份翻阅,用炭笔在旁边的废纸上记下关键信息,筛选,比对,试图从这片信息的泥沼中,找出那若隐若现的蛛丝马迹。
他看到一份来自北境苦寒之地的边城报告,描述一个靠近荒原、与世隔绝的小村落,一夜之间所有牲畜无缘无故暴毙,村民虽未死亡,却个个变得痴痴傻傻,眼神空洞无物,仿佛三魂七魄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抽走了一大半。报告末尾,负责的里正用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写着:“疑是荒原妖物作祟,寒气入体,邪气侵神,已无力深究,上报了事。” 一股浓浓的无奈和敷衍透纸而出。
他又拿起一份江南水乡某富商灭门案的卷宗,现场描绘得血流成河,腥气扑鼻,但仵作备注却指出,死者伤口诡异,并非寻常刀剑所致,而且体内血液流失大半,远超伤口可能造成的量。当地衙门最终以“仇家买凶,江湖手段”草草结案,但卷宗里不起眼的附件中,夹着一张从现场墙角偷偷拓印下来的、模糊不清的、类似莲花瓣形状的暗红色印记,那颜色,像极了凝固发黑的血。
他还看到一份关于西南瘴疠之地某个小宗门“黑煞门”被血洗的详细报告,门内弟子死状极惨,多数人被剥皮抽筋,骨骼碎裂,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巨力生生碾压而过,现场几乎没有完整的尸体。一个躲在尸堆下装死侥幸逃过一劫的杂役,在事后语无伦次地反复提到,袭击者穿着“会吸血的黑色衣服”,行动如鬼魅,力大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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