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监的观星台笼在暮春的柔光里,青石地面散落着几瓣被风卷来的海棠花,晨露刚消,空气里浮着草木的湿润气息。裴文筠捧着厚厚一叠观测册站在景表旁,指尖反复划过“冬至”“夏至”两页的朱批,眉头拧成了结。
“大人,这是今春三月到四月的漏箭对比记录。”周少监捧着木匣上前,袖口沾了点草屑,“按您的吩咐每时辰核对景表影长,可比对去年冬夏二至的旧档,偏差实在蹊跷——冬至那日影长满一昼夜,漏箭才走九十六刻;夏至影长未及定标,漏箭倒先满了一百刻。”
裴文筠俯身看向铜壶滴漏,水流顺着龙口稳稳坠下,在铜盆里溅起细碎水花,水珠沾在壶壁上,被穿堂风一吹,很快凝出薄湿的痕。“你们查了这么久,只得出‘温差改流速’的结论?”
“正是啊大人。”另一名官员凑过来,手里攥着卷翻得卷边的《天工考》,“前朝司天监的旧档里写着呢,冬日水寒凝涩,流速便慢;夏日水热易溢,流速自然变快。眼下四月天不冷不热,可冬夏偏差太明显,除了水温,实在想不出别的缘由。”
裴文筠直起身,指尖轻叩景表底座的青石,指腹蹭过上面细密的刻痕:“不对。若真是水温的事,为何春秋分时水温最宜,仍有两刻误差?且偏差只在冬夏二至达到峰值,这前后的逻辑说不通。”
阶下众人面面相觑,一名老吏迟疑着开口:“会不会是景表安装时偏了毫厘?或是漏壶摆放得不够水平?春日渐暖,青石台会不会热胀冷缩……”
“景表底座的水平刚校过,这样丝毫不偏;漏壶固定在三尺高台的青石板上,四周用铜钉铆死,热胀冷缩也动不了分毫。”裴文筠蹲下身,凝视着漏壶下方的排水孔,忽然起身,“你们随我来。”
众人跟着他走到观星台西侧的蓄水池,池边立着根刻满刻度的石柱,水面映着头顶的流云。裴文筠舀起一瓢水倒入铜筒,阳光透过水珠,在石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你们看,同一瓢水,冬日倒进去和此刻倒进去,重量能差多少?”
“这……几乎没啥差别,好像也影响不了流速,更达不到四刻的偏差啊。”少监挠了挠头,声音越来越小。
“既不是水的问题,那会不会是……”裴文筠突然顿住,目光投向远处的日晷,日影正顺着盘面缓缓西移,指针的影子在刻度上投下清晰的痕。他猛地转身,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即刻按新标校正浮漏,把漏箭刻度细化到每刻分三格。再派两个人轮守景表,从今日起,每半个时辰记一次影长,昼夜不停。”
“大人,您要亲自盯着?”少监惊道,“这几日春夜仍凉,晨露又重,……”
裴文筠已拿起纸笔在石桌上铺开,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夏至还有一月,冬至的旧档疑点重重。我要亲自守着,看看这太阳的影子,和流水的刻度,看看到底是何蹊跷。”
这时 一名年轻官员跌跌撞撞跑上来,袍角沾了尘土,脸色发白:“大人!不好了——前、前几日被您罢免的那六位官员,竟联名去殿前告了状,说您‘滥用职权,妄改旧制’!”
裴文筠握着纸笔的手一顿,眉头未皱,只淡淡问:“宫里来人了?”
“来了!”官员喘着气点头,“李公公已在司天监正厅候着,说陛下请您即刻过去一趟,有要事垂询。”
司天少监脸色微变,上前一步:“大人,这分明是那几人故意挑事!他们占着位置不做事,还故意扰乱司天监工作秩序,真是恶人先告状!要不要我等一起去陛下面前呈情?”
“不必。”裴文筠打断他,将手中的观测册和纸笔递给司天少监,语气沉稳,“我走之后,按方才说的,即刻校正浮漏刻度,每半个时辰的影长记录绝不能断。漏箭和景表的比对数据,每日汇总成册,等我回来查。”
“下官领命,大人小心应对,那几人都是长着祖上功德的,也不好惹的。”
裴文筠拍了拍他的肩,目光扫过观星台上的铜壶滴漏,水流依旧滴答作响,他理了理衣袍,转身朝石阶下走去,步伐从容,没有半分慌乱。
走到观星台门口,身着暗黄宫服的李公公已等候在那里,见他来,微微躬身:“裴相爷,陛下还在宫里等着呢,请吧。”
裴文筠颔首:“有劳公公带路。”
宫道两侧的碧桃树缀满粉白花朵,暮春的日光透过枝叶缝隙,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公公引着裴文筠穿过朱红宫墙,靴底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沉稳的声响,远处勤政殿的鎏金铜铃随风轻晃,叮咚声里藏着几分肃穆。
刚到殿外,便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絮语声。裴文筠抬眼望去,只见勤政殿丹墀下跪着六个身着青色旧官服的人影,正是前几日被他罢免的司天监官员,为首的那人鬓角斑白,此刻正埋着头,肩膀微微发颤。
李公公掀开门帘,轻声通传:“陛下,裴文筠裴大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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