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年州独自一人,背对着雄浑的边城,坐在河岸边一块巨大的青石上。他没有披甲,只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袍,身影在辽阔的荒原和巨大的城池背景下,显得异常孤寂落寞。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目光放空地望着冰面下模糊流动的暗影,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冰层,看到更深的黑暗里去。
军营里那些如同瘟疫般蔓延开的、关于阿笙的污秽流言,早已传到了边城。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愤怒像岩浆在胸腔里奔涌,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他恨那些散播谣言的畜生,更恨自己的无能——当年在边城,他没能护住她;如今,他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泼尽脏水,远在千里之外,连为她辩驳一声都做不到。
“年州!”一声带着压抑怒火的清脆呼唤自身后传来。
卫若兰一身火红的骑装,像一团燃烧的烈焰,快步走到他身边。她俏丽的脸上布满了寒霜,柳眉倒竖,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咬牙切齿:“那群混蛋!简直欺人太甚!我这就去点齐兵马,今夜就渡河,夜袭北羌大营!杀他个片甲不留!看他们还敢不敢满嘴喷粪!”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眼中燃烧着纯粹的、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愤。
霍年州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冰封的河面。握着鹅卵石的手指却猛地收紧,指节用力到泛白,手背上青筋凸起。过了许久,久到卫若兰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才用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干涩、仿佛砂纸摩擦的声音低低地说道,每一个字都透着沉重的痛苦:
“若兰……不是那样的……”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卫若兰。那双曾如边城阳光般明亮炽热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滚着深不见底的痛楚、追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你……”卫若兰被他眼中那浓烈到化不开的情绪震住了,满腔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下去。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霍年州,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默默地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收敛了所有的锋芒,轻声道:“你说……我听着。”
霍年州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灰暗的地平线,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在风中缓缓铺开,带着一种将结痂伤疤再次血淋淋撕开的残忍:
“天启十七年……月家被满门抄斩那会儿,阿笙才十二岁……她和妹妹月凉箐,是被一个姓月的家养剑客拼死从法场救出来的……那个剑客,在护送她们逃亡的路上,被追杀的人乱刀砍死……就死在她眼前……”
“……十五岁,她在青州,饿得只剩一把骨头,像只随时会死掉的小猫……又遇到了洛斳与……青梅竹马,少年情热……洛斳与把她藏在一个小院,许诺半年后来接她……她信了,傻傻地等……等了快一年……没等来她的‘青梅竹马’,等来的……是洛夫人派去的杀手……”
“……她像惊弓之鸟一样再次逃亡……在历州……快要饿死的时候……是赵君无……是赵君无给了她一袋银子……赵君无当时急着赶路,甚至没问她的名字……就那么走了……”
“……后来她流落到边城……就像……就像一株快要枯死的小草,终于见到了一点阳光……”霍年州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光,声音变得异常温柔,又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是我救了她,我照顾了她大半年……那时的她彷佛丢了魂行尸走肉…我每天变着法逗她开心…后来她终于好了起来…也许是她太想抓住一点安稳了……所以……一年后她接受了我……我们在一起……只有短短的几个月……那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
“……可我……还是走了……去打仗……我对她发誓,活着回来就娶她……可我回来时……她早已不知所踪……”他痛苦地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滑过风尘仆仆的脸颊,砸在冰冷的石头上,瞬间洇开深色的痕迹。
“……再后来……我辗转知道……她被流寇抓了……被秋寒昭‘救’了……又被他丢在山洞……被西远太子云镶珩掳走……囚禁……侮辱……折磨到流产……又被赵芳华设计……毁了容……断了手脚……扔进深山等死……”他每说出一个词,身体就剧烈地颤抖一下,仿佛那些苦难正加诸己身。
“……药王谷……是她最后一点温暖的念想……想和沈连遇……好好过日子……可柳桑锦和赵芳华……带兵屠了药王谷…还一把火……把那里……烧成了地狱……最后她还被沈连遇的妹妹推下悬崖…”他的声音彻底破碎,泣不成声,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的呜咽从指缝中溢出,混合着边塞呼啸的风声,悲怆得令人心碎。
卫若兰早已听得泪流满面。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霍年州眼中那份沉重的痛苦从何而来,明白了为何他对阿笙念念不忘,也明白了为何他始终无法接受自己。那不仅仅是因为少年情深,更因为那份深入骨髓的自责和无法弥补的遗憾——他曾是她黑暗生命中短暂的光,却未能成为她最终的救赎。他将阿笙后来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背负在了自己身上!
“畜生!人渣!云镶珩!老娘一定要亲手把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卫若兰猛地站起身,满腔的悲愤化作最凌厉的杀意,对着冰封的河面厉声嘶吼,声音在空旷的荒野上远远传开。
然而,她吼声的尾音尚未落下,身后却骤然响起了一片低沉压抑、却如同闷雷般滚动的应和:
“碎尸万段!”
“为不念先生报仇!”
“为兰因絮果先生报仇!”
“誓杀云镶珩!”
卫若兰和霍年州猛地回头!
只见身后不远处的河岸坡地上,不知何时竟已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有巡哨的士兵,有换防下来的将领,有运送粮草的民夫……他们显然是被霍年州那悲怆的讲述和卫若兰最后的怒吼吸引而来,静静地听了许久。此刻,每一张被边关风霜侵蚀的脸上,都布满了泪痕,眼中燃烧着同仇敌忾的怒火和深切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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