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被卸走的那个春天,成了张家人记忆里一道冰冷刺骨的伤疤。空洞的门口,像一只永远无法闭合的、流泪的眼睛,日日夜夜承受着风霜雨雪,也承受着外界毫不掩饰的窥探、议论,甚至是刻意路过的、充满恶意的打量。
生活并未因为失去屏障而停止,反而在一种近乎**的暴露感中,更加艰难地继续。
最紧迫的问题,是粮食。
春天本该是青黄不接最严重的时节,而今年的情况,似乎比往年更糟。公社的粮仓据说空了,返销粮迟迟没有下文。生产队仓库里的那点存粮,在优先保障“革命需要”和“积极分子”之后,分到普通社员手里的,少得可怜。张家因为“有问题”,更是被克扣到了极致。
饭桌上的食物,肉眼可见地一天天稀薄下去。
原本还能见到玉米碴子的糊糊,变成了能照见人影的菜汤,里面漂浮着几片切得极细的、蔫黄的野菜叶子。窝头从纯玉米面掺野菜,变成了大部分是麸皮、豆粕和干树叶,只有极少量的玉米面黏合,粗糙得拉嗓子,吃下去半天都不消化,肚子却依旧是空的。
饥饿,像一头无声的巨兽,悄然降临,用它冰冷潮湿的舌头,舔舐着每个人的胃,也舔舐着每个人的意志。
爷爷吃得最少,他总是把碗里那点稀薄的糊糊喝掉,窝头只掰一小角,剩下的推给正在长身体的建军、建国,或者悄悄塞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建党。他的脸庞以惊人的速度凹陷下去,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松弛地挂在骨架上,泛着不健康的青黄色。但他干活的力气却没有丝毫减少,甚至更加拼命。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回来,仿佛想用无休止的劳作,来对抗那噬骨的饥饿和内心的煎熬。
父亲从县里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来,都像经历了一场劫难,比上次更加憔悴枯槁。他带回来的,不再是稀罕的吃食,而是一次比一次更坏的消息:县城彻底乱了,武斗开始出现,供应几乎断绝。他自己也因为“审查”和“劳动改造”,常常一天只能吃上一顿掺了沙子的高粱米粥。有一次,他偷偷塞给母亲一小包用油纸裹了又裹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半斤发黑、结块的粗盐。这在当时,已经是极其珍贵的东西。母亲捧着那包盐,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母亲是全家最操劳也最坚韧的人。她不仅要应对繁重的家务和越来越捉襟见肘的口粮分配,还要想尽一切办法,为这个濒临绝境的家寻找一点点额外的食物来源。她带着我(我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跟着她走几步),几乎走遍了村子周围每一寸能长东西的土地。田埂边、河沟旁、废弃的宅基地,所有能吃的野菜——灰灰菜、马齿苋、荠菜(早已过了最嫩的季节,只剩下又老又韧的叶子)、甚至榆树皮、槐花——都成了她搜寻的目标。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挖野菜、剥树皮而布满裂口和倒刺,手掌粗糙得像砂纸。
我的存在,让母亲在寻找食物时更加艰难,却也成了她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我常常饿得睡不着,半夜里会因为胃部尖锐的绞痛而小声哭泣。每当这时,母亲就会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哼着走调的摇篮曲,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另一只手,会悄悄伸到枕头底下,摸出她不知道从哪里省下来的、拇指大小的一块窝头,或者一小撮炒熟磨碎的黄豆粉,用水化开,一点点喂给我。
“念念乖,吃了就不饿了。”她总是这样低声哄着,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歉疚和怜爱。她自己,却常常一整天只喝几碗照得见人影的菜汤,走路都有些发飘。
哥哥们的变化最让人心疼。建军已经是个半大小伙子,正是最能吃的时候。饥饿让他迅速抽条,却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脸上的稚气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早成熟的沉郁和隐忍。他不再抱怨,只是更加沉默地干活,吃饭时总是最后一个端起碗,吃相却很慢,仿佛要把每一粒渣滓都嚼出味道来。建国自从辍学后,像一头沉默的小牛犊,跟在爷爷和二叔身后,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试图用笨拙的力气来弥补自己“不能上学”给家庭带来的“负担”。而建党,那个曾经最淘气爱笑的小男孩,如今也变得安静异常。他常常蹲在院子里,看着光秃秃的枣树,或者望着空洞的门口发呆,大大的眼睛里,失去了孩童应有的光彩,只剩下对食物的本能渴望和一种深切的、无法理解的恐惧。
最让人揪心的是二叔。长期的饥饿、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无处发泄的愤怒,让他变得喜怒无常,有时会对着空米缸破口大骂,有时又会抱着头蹲在墙角,发出压抑的呜咽。他的身体也垮得很快,原本壮实的汉子,现在走起路来都有些踉跄。
奶奶在这场饥饿的战争中,迅速衰老下去。她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变得浑浊而呆滞,常常对着灶膛里微弱的火苗,一坐就是半天,嘴里喃喃自语,听不清在说什么。她的浮肿从脚踝开始,慢慢向上蔓延,皮肤按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坑,很久才能复原。这是长期缺乏蛋白质的典型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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