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远。
这个名字在红旗三队,几乎是一个禁忌,一个被刻意遗忘的符号。
他是五七年被戴上“右派”帽子,下放到村里的“改造对象”。据说是省城某大学的历史老师,因为“攻击党的教育方针”、“散布反动言论”而被处理。刚来的时候,四十出头,戴着副断了一条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斯文瘦弱,干农活还不如半大孩子。被批斗过,也被“帮助教育”过,后来大概是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加上出身也勉强算“贫苦知识分子”(这是他仅存的、微薄的保护色),便渐渐被边缘化,被安排住在村尾废弃的看瓜棚里,干最脏最累的活,拿最低的工分,像一抹灰暗的影子,游离在热火朝天的集体生活之外。
孩子们被大人告诫不许靠近他,说他“思想有毒”。大人们则对他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上什么麻烦。只有在需要写春联、记个账、或者谁家孩子需要起个大名时,才会有人偷偷摸摸、压低声音去找他。他也从不推辞,默默地写,分文不取,只要一点粮食或几个鸡蛋。
爷爷当大队长时,对宋知远谈不上照顾,但也从未刻意刁难。公事公办,该派的活照派,该记的工分照记,不额外加码,也不为他说话。这在那个年代,已经算是一种难得的、沉默的宽容了。
所以,当这个几乎被全村人遗忘的“老右派”,突然出现在张家院门口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下午,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像是随时会泼下一场冷雨。母亲刚把我哄睡,正准备去灶房帮奶奶做饭。院门被轻轻叩响了,不疾不徐,三下。
奶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狐疑地走过去,隔着门缝问:“谁啊?”
“王大姐,是我,村尾的老宋。”门外传来一个温和、略显沙哑的男声。
奶奶猛地一惊,下意识想关紧门缝,但又停住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堂屋,爷爷正坐在那里补一个破箩筐。
“他……他来干什么?”奶奶压低声音,朝堂屋方向努了努嘴。
爷爷也听到了,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抬起头,眉头深深皱起。在这个敏感的时候,一个“右派”上门,传出去不知道又会惹出什么风波。
“开门吧。”沉默了几秒,爷爷沉声道,“听听他说什么。”
奶奶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门闩。
宋知远站在门外。他比印象中更瘦了,几乎脱了形,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层层补丁的灰色中山装,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脸上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只有那双透过破损镜片看过来的眼睛,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他手里提着一个旧得看不出颜色的布袋子,瘪瘪的,似乎没装什么东西。
“张队长,”他先朝堂屋里的爷爷点了点头,又对奶奶微微欠身,“王大姐,打扰了。”
“别叫我队长了,”爷爷摆摆手,声音有些干涩,“现在就是个普通社员。进来吧。”
宋知远迈步进来,脚步有些虚浮。他进到堂屋,没有坐下,就站在那里,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看到里屋炕上睡着的我,又看了看刚从灶房出来的母亲,最后回到爷爷身上。
“张老哥,”他换了个称呼,声音压得更低,“我知道现在来,不合适,给你们添麻烦了。”
爷爷没接话,只是看着他,等他下文。
宋知远把手里的布袋子放在地上,从里面掏出两样东西。一样是用旧报纸包着的一小包什么东西,另一样,竟然是一本厚厚的、纸张发黄边缘卷起的旧书。
“这个,”他指了指那包东西,脸上露出一丝局促,“是我自己晒的一点蒲公英和车前草,不值什么钱,但给孩子泡水喝,或者煮水擦洗,听说能去热毒。我看……您家小孙女前段时间病过,留着或许有用。”
他又拿起那本旧书,动作很轻,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这个……是《赤脚医生手册》,以前省城一个朋友送的。里面有些简单的土方、急救法子,认得字就能看。现在……外面不太平,孩子小,难免有个头疼脑热,去医院也难。这个……兴许能用上。”
他把两样东西往前推了推,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真诚:“张老哥,以前我在村里,您……没为难过我。我知道,这不算什么恩情,但这份情,我老宋记着。现在……听说您家里不太顺当。我没什么能帮的,就这点东西,别嫌弃。”
堂屋里一片寂静。奶奶和母亲都愣住了,看着地上那包干草和那本旧书,又看看眼前这个瘦骨嶙峋、却眼神清明的“老右派”,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爷爷的脸色变了几变,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他站起身,走到宋知远面前,没有接东西,只是看着他:“老宋,你……你何必?你自己也艰难。这东西,你留着,万一……”
“我用不着了。”宋知远打断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看透一切的苍凉,“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熬几年?知识分子的臭毛病,想改也难。这些东西,留给有用的、干净的人家,比烂在我那破棚子里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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