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花之死的“意外”结论,像一块暂时镇住漩涡的巨石,让水面恢复了勉强的平静。但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入了冬,日子仿佛被冻得迟缓凝滞。北风呼啸着刮过光秃秃的田野,卷起地上的浮土和枯草。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难得见到几日爽利的阳光。人们裹紧了臃肿的棉袄,袖着手,说话时嘴边呵出一团团白气。
张家院子里的生活,按照它自己的节奏,在严寒中继续。
我满了百天。没有特别的仪式,只是母亲给我煮了个小小的红鸡蛋,剥了壳,在我额头上滚了三圈,嘴里念念有词:“滚滚灾,滚滚难,我家念念平平安安。”然后她自己把那个象征吉庆的鸡蛋吃了。我的“百日宴”,只有自家人围坐在一起,喝了一锅放了少许土豆和萝卜的玉米面糊糊。比起满月时的简陋,这次更简单,却更踏实——至少,没有外人在场时那种无形的审视和压力。
我的变化是明显的。不再瘦小干巴,脸颊鼓起了两团柔软的肉,手臂和腿像一截截饱满的莲藕。头发也长密了些,不再是出生时那层稀软的绒毛,而是有了乌黑的光泽。最重要的是,我对外界的反应更“正常”了——会盯着移动的东西看,会伸手去抓眼前晃动的拨浪鼓(二叔用木头边角料给我做的),会在吃饱喝足后发出满足的“啊啊”声,甚至偶尔会对着熟悉的面孔,咧开没牙的嘴,露出一个无意识的、却足以让全家人心花怒放的笑容。
我不再刻意掩饰眼神里的“懂事”,但也学会了用更多婴儿的本能反应来平衡。比如,该哭的时候(尿布湿了、饿了),我会毫不犹豫地哭出声;该好奇的时候,我会睁大眼睛四处打量。我的“早慧”,在家人的解读里,逐渐固化为“安静、省心、眼神灵”,这比“像个大人”安全得多。
母亲是最欣慰的。我顺畅地吃母乳,体重增加,是她最大的成就和安慰。她脸上的血色恢复了些,虽然依旧清瘦,但那种如惊弓之鸟般的脆弱感淡去了。她开始更多地参与到家务和轻微的农活中,比如在灶房帮奶奶烧火,或者趁着日头好,在院子里用棒槌敲打拆洗过的被褥。她干活时,常常把我放在旁边的箩筐里,一边做事,一边时不时看我一眼,眼里是安稳的满足。
父亲依旧每周回来一次,有时能待一天,有时只是匆匆过夜。他带回来的东西时好时坏,有时是几块硬糖,有时是一小包难得的挂面,有时只是一些城里的新鲜消息。他对我的喜爱是笨拙而直接的,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凑过来看我,用他带着烟味和冷风气息的脸蹭蹭我的脸蛋,或者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点点我的鼻子,然后满足地叹气:“又沉了。”
三个哥哥似乎也适应了家里多了个“小不点”妹妹的事实。他们放学回来,会先到炕边看我一眼,报告一声“妹妹今天又睡了”或者“妹妹醒了”。建党还是最喜欢把他捡到的“宝贝”——一块颜色特别的石头,一片完整的蝉蜕——献宝似的拿给我看,尽管我根本拿不住。建军和建国则开始承担更多的家务,比如去村口井台抬水(现在去井边,家里人总是格外紧张,至少要两人结伴),或者去后山拾柴。他们沉默了些,也稳重了些,那次事件和随后的流言,像突如其来的寒风,催熟了他们脸上属于少年的棱角。
爷爷的变化不易察觉,但细心如母亲,还是能感觉到。他抽旱烟时沉默的时间更长了,眉头间的“川”字纹路仿佛刻得更深。大队部的事情似乎更忙了,他常常天不亮就出门,天黑透了才回来。偶尔能听到他和父亲在堂屋压低声音的交谈,词汇模糊不清,但“学习”、“检查”、“成分”、“态度”这些字眼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山雨欲来的气息,并未因冬天的严寒而减弱,反而像冻住的冰层下涌动的暗流,更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无所不在的压力。
这天,父亲回来得比平时晚,身上带着更重的寒气,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甚至有一丝……凝重。
晚饭时,气氛比往常沉闷。奶奶特意烙了掺着少许白面的饼子(用的是父亲上次带回来的那点白面),炒了一盘葱花鸡蛋,可父亲吃得并不多。
“国锋,是不是累着了?”奶奶担心地问,“多吃点。”
“没事,娘。”父亲扯了扯嘴角,夹了一筷子鸡蛋放到母亲碗里,“秀兰,你吃。”
饭后,照例是男人们的谈话时间。爷爷、父亲,还有二叔,聚在堂屋。母亲抱着我,和奶奶、二婶在里屋做针线,耳朵却都不由自主地留意着堂屋的动静。
起初是低语,后来声音渐渐高了些,带着压抑的激动。
“……这次不一样!”是二叔的声音,有些发急,“公社下来的工作组,驻在隔壁前进大队了!天天开会,查账,找人谈话!王老五家,就因为他爹当年在镇上杂货铺当过两年伙计,成分差点被重新定!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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