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薛蟠自王子腾处碰了壁回来,心中郁愤难平,如同困兽般在屋内踱步。
正焦躁间,忽闻小厮来报“琴姑娘来了”,他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连声道:“快请!快请琴妹妹进来!”
不多时,只见薛宝琴款步走入。
薛宝琴今日穿着一件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外罩雪狐镶边青缎斗篷,梳着双环髻,眉目如画,灵动俏皮。
她因父亲经商常年在外,便与哥哥薛蝌寄居在贾府,与园中姐妹感情甚笃。
“蟠大哥,”宝琴笑吟吟地行了个礼,“今日怎么得空在家?我正要去给姨妈请安,顺道过来看看。”
薛蟠一见她,脸上立刻堆起愁苦与愤懑,重重叹了口气,捶胸顿足道:“琴妹妹,你来得正好!你……你可知道你宝姐姐如今在护国公府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宝琴闻言,笑容僵在脸上,疑惑道:“蟠大哥何出此言?前几日史大妹妹来时,还说在府里常见宝姐姐,气色甚好,与探春姐姐、云姐姐她们一处做针线、说笑,并未听说有何不妥啊?”
“哎呀!我的好妹妹!你年纪小,不知人心险恶!”
薛蟠一拍大腿,挤眉弄眼,做出痛心疾首状,“那都是王程那厮做给外人看的表面文章!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磋磨你宝姐姐呢!”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添油加醋地说道:“你想想,你宝姐姐是何等心高气傲的人?如今名义上只是个‘丫鬟’,寄人篱下,看人脸色,那王程能给她好果子吃?
我昨日去接她,你猜怎么着?连门都没让进!那张成带着亲兵,明晃晃的刀都抽出来了!
说什么冲击国公府形同谋逆!这是何等嚣张?若你宝姐姐在府里真有地位,他们敢如此对我这亲哥哥?”
他见宝琴眉头渐渐蹙起,脸上显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心中暗喜,继续煽风点火:“我听说,那王程惯会做戏,在人前一副礼贤下士、善待女眷的模样,实则霸道专横,手段狠辣!
你宝姐姐在里面,怕是日日以泪洗面,有苦说不出啊!那府里探春、湘云她们,自身难保,哪里敢替她出头?说不得还要帮着遮掩!史大妹妹年纪小,被他们哄骗了也未可知!”
薛蟠说着,竟真的挤出两滴眼泪,用袖子抹着眼角,嗓音哽咽:“都怪我!怪我没本事!救不出亲妹妹!眼睁睁看着她在那龙潭虎穴里受苦!
我找过舅舅,可舅舅说没有真凭实据,动不了那王程……我、我真是心如刀割啊!”
他捶打着胸口,演得情真意切。
薛宝琴到底年纪轻,心思单纯,又素知薛蟠虽混账,但对宝钗这个亲妹妹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听他这般声泪俱下地控诉,又联想到王程以往“恶名”,以及那日薛宝钗被带走时的情景,心中不由得信了七八分。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宝琴那俏丽的脸蛋因愤怒而涨得通红,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猛地站起身:“岂有此理!王程安敢如此欺辱我薛家女儿!宝姐姐那般品貌,竟要受这等委屈!蟠大哥,你莫急,我们定要想办法救出宝姐姐!”
薛蟠见火候已到,心中得意,面上却愈发悲戚,拉着宝琴的袖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好妹妹!如今只有你能帮哥哥了!哥哥我是进不去那国公府,就算进去了,他们也会提防我。
你不一样,你与探春、湘云她们相熟,借着看望姐妹的名义进去,他们定然不会疑心。”
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着算计的光:“你进去后,悄悄留意,看看那王程可有做什么不法之事?比如私藏违禁之物、交接外官、或是……或是如何苛待你宝姐姐,有无打骂禁足?
只要能抓到一点实实在在的把柄,我们就能告到官家那里,求舅舅主持公道,救你宝姐姐脱离苦海!”
被薛蟠一番“深情”表演和“救姐大义”所激,薛宝琴胸中豪气干云,不疑有他,用力点头:“蟠大哥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我明日便去护国公府看望姐妹们,定会仔细留意,找到证据,绝不让宝姐姐再受委屈!”
目的达成,薛蟠心中狂喜,面上却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又拉着宝琴说了许多“小心”、“谨慎”、“全指望妹妹了”的废话,才亲自将她送出门外。
看着薛宝琴那义愤填膺、脚步坚定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薛蟠脸上的悲戚瞬间化为得意的狞笑。
啐了一口:“哼!王程啊王程,看你这次还不死!等琴丫头找到你的把柄,看爷怎么收拾你!”
……
次日一早,薛宝琴果然依计而行,精心打扮了一番,带着贴身丫鬟小螺,乘坐一辆青绸小车,来到了护国公府。
她以探望贾探春、史湘云等姐妹为由递了帖子,门房早已得了吩咐,知道这位薛家姑娘与府中几位奶奶姑娘交好,很快便客气地请了进去,一路引至内院。
一踏入秋爽斋的院门,薛宝琴想象中的愁云惨雾并未出现,反而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一愣。
院子里阳光正好,几株松柏苍翠。史湘云和贾探春竟都穿着一身利落的窄袖衣衫,未施脂粉,头发简单地绾着,正一人拿着一杆木枪,在空地上有模有样地比划着。
探春姿态沉稳,一板一眼;
湘云则活泼灵动,嘴里还“嘿哈”有声。旁边石凳上,迎春坐着含笑观看。
尤三姐则抱着胳膊,时不时出声指点两句:“云丫头,下盘稳些!”“三姑娘,手腕再沉三分!”
丫鬟们如侍书、翠缕等也都围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时而鼓掌叫好。
整个院子里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欢快气息。
“琴丫头!你怎么来了?”
史湘云眼尖,最先看到站在月洞门边的薛宝琴,立刻丢了木枪,像只快乐的燕子般飞扑过来。
拉住她的手,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惊喜笑容,红扑扑的脸蛋上还带着运动后的汗珠。
探春也收了势,笑着走过来,气息微喘,额角见汗,却更显得神采奕奕:“宝琴妹妹,快进来坐。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薛宝琴看着她们二人,哪里有一丝一毫被“磋磨”、“囚禁”的憔悴模样?
分明比在贾府时更加健康、开朗、充满活力!
她心中疑窦顿生,面上却不露声色,笑道:“在府里闷得慌,想着来看看三姐姐和云姐姐。你们这是……在练武?”
史湘云得意地一扬下巴:“可不是!爷说女孩子家学点功夫,既能强身健体,遇到事儿也能自保!三姐姐学得可认真了,我嘛,就是凑个热闹!”
她说着,还挥了挥小拳头。
探春也笑道:“不过是活动活动筋骨,让妹妹见笑了。快屋里坐。”
几人说笑着进了屋,丫鬟奉上香茗点心。
薛宝琴环顾四周,只见屋内陈设精致而不失雅致,书架上有书,案上有琴,窗明几净,暖意融融,处处透着女主人的地位和自在。
这哪里像是“受苦”的样子?
正说着话,帘子一掀,薛宝钗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着一件莲青色掐金丝锦缎褙子,下系月白绫裙,容颜丰美,神态安详,眉宇间一片平和。
甚至……比在贾府时似乎还少了几分刻意端着的稳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舒展。
“琴丫头来了?”薛宝钗见到堂妹,亦是微微一笑,走上前自然地拉着她的手坐下,“方才在房里算些琐碎账目,听得你来了,便过来看看。”
薛宝琴仔细打量宝钗,见她面色红润,眼神清亮,举止从容,与“日日以泪洗面”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忍不住试探道:“宝姐姐,你在这里……一切可好?蟠大哥他……”
薛宝钗何等聪慧,见宝琴神色有异,又提及薛蟠,心中便猜到了几分。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我在这里很好,姐妹们一处做伴,爷……也并未苛待。哥哥他性子急躁,许是有些误会,你不必担心。”
史湘云快嘴接道:“可不是误会么!薛大哥哥昨日喝了酒来闹,被张成拦回去了。宝姐姐在这里不知多自在,爷还常夸宝姐姐理事明白,算盘打得精呢!比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酸秀才强多了!”
连迎春也细声细气地附和:“是啊,宝姐姐在这里,气色都更好了。”
薛宝琴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看着宝钗坦然平静的神色,再对比薛蟠那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只觉得荒谬至极。
她心中那点因“救姐”而燃起的怒火,瞬间被眼前的现实浇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对薛蟠信口雌黄的恼怒。
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她还想亲自印证一下那位“霸道专横”、“手段狠辣”的护国公,究竟是何等模样。
机会很快来了。
午膳时分,王程处理完军务回府用饭。听说薛宝琴来了,便也到了秋爽斋一同用膳。
席间,王程并未多言,但举止从容,对在座诸女虽无过多温言软语,却也态度平和,甚至还会给探春夹一筷子她爱吃的菜,询问她上午练枪的进度。
对薛宝钗,他也如常般点头示意,并无丝毫轻视或折辱之态。
薛宝琴冷眼旁观,只见这位护国公爷眉宇间虽有沙场历练出的凛然之气,但眼神清明,行事有度,与薛蟠口中那等蛮横暴戾之人全然不同。
尤其是他看向探春时,那目光中带着的认可与支持,是薛宝琴在贾府那些爷们眼中从未见到过的。
饭后,王程起身欲回书房,经过薛宝琴身边时,脚步微顿,看了她一眼,随口道:“薛姑娘难得来,多玩几日。府中虽比不得贾府园林精雅,倒也自在。”
他的声音平稳,并无刻意热情,却也绝无恶意。
说完便径直去了。
就是这么平淡寻常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让薛宝琴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她彻底明白,自己是被那个不成器的堂兄给骗了!
什么受苦受难,什么龙潭虎穴,全是薛蟠为了让自己当枪使而编造的谎言!
一股被愚弄的羞愤涌上心头,薛宝琴俏脸微沉,忍不住低声对身旁的宝钗抱怨道:“蟠大哥真是……满口胡言!竟将我说得信以为真,白白替他着急生气!”
薛宝钗拍了拍她的手,意味深长地低语道:“他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往后他的话,听三分便够了。”
至此,薛宝琴将那“寻找罪证”的任务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
什么救姐姐于水火,分明是姐姐在这里找到了更自在的天地!
她心中那点侠义心肠化为了对姐妹们的羡慕,很快便融入到这府中的欢乐气氛里。
下午,众人移至暖阁里,围炉说笑,剥着新到的榛子、松仁,听史湘云讲笑话,看迎春和宝钗对弈。
薛宝琴也拿出了自己新得的西洋镜给大家传看,满室皆是女儿家的娇声软语,其乐融融。
薛宝琴看着探春眉宇间的英气与舒展,看着史湘云毫无阴霾的笑脸,看着宝钗眉梢眼角的平静从容,再想起贾府中那些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流汹涌的日子,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这护国公府,或许规矩与别处不同,或许这位爷行事与众不同。
但在这里,她看到的是一种蓬勃的、真实的、被允许肆意生长的生命力。这与薛蟠描述的,与她原先想象的,截然不同。
她很快将薛蟠带来的那点不快抛在脑后,专心致志地与姐妹们享受起这难得的、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来。
至于薛蟠的嘱托?让他自己做梦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