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在护国公府门前碰了一鼻子灰,狼狈而归的消息,如同长了脚一般,没多久便传遍了府内各个角落。
莺儿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几分惊慌与担忧,凑到正在窗前静静绣着一方帕子的薛宝钗耳边,低声将听来的消息说了。
“……姑娘,您说这大爷也真是的!吃了酒便这般胡闹!如今可好,在府门外被张成统领带着亲兵拿刀比划着赶走了,听说脸都吓白了!这……这要是传出去,可怎么是好!”
莺儿急得跺脚,“大爷这般闹,岂不是让姑娘您在府里更难做人了?咱们……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再待下去,还不知要惹出多少闲话呢!”
薛宝钗握着绣花针的手微微一顿,指尖有些发凉。
她垂眸看着帕子上那朵将成未成的并蒂莲,心中五味杂陈。
回去?
回那个如今只剩下母亲终日垂泪、哥哥酗酒闹事的梨香院?
回去继续面对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回去继续做那个看似端庄、实则处处受制、连兄长都管教不了的薛家大姑娘?
一股莫名的滞涩感堵在心口。
这将军府……不,如今是护国公府了。
这里的日子,起初自然是屈辱难堪的。
可不知从何时起,那种感觉渐渐淡了。
在这里,她虽名义上是“丫鬟”,王程却并未真正在**上折辱她,反而……
让她接触到了许多在薛家、在贾府都接触不到的东西。
他那深不可测的棋艺,那手力透纸背的书法,那意境高远的画作,还有那套闻所未闻、精妙高效的记账法……
每一样都像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她看到了一个更广阔、也更令人心惊的世界。
还有那次……他抱着尤三姐转入内室,留下她无地自容。
可事后,他并未借此嘲讽,仿佛那只是他随性而起的一件小事,过去了便过去了。
这种无视,某种程度上,反而让她松了口气。
而探春妹妹,那个素来心高气傲的三姑娘,竟能在这府里活得那般肆意,甚至……开始习武!
那一日清晨,她隔着月洞门看到的情景,探春脸上那鲜活明亮、充满生命力的光彩,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里。
那种被支持、被允许去突破藩篱的自由……
薛宝钗轻轻放下绣绷,站起身,理了理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绫裙。
这裙子还是她入府时穿的,如今穿来,竟觉得比家里那些华丽的锦衣更自在些。
“我出去走走。”她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莺儿一愣:“姑娘,你去哪儿?”
薛宝钗没有回答,只径直走了出去。脚步不由自主地,便朝着王程外书房的方向走去。
她心中有些乱,需要一个答案,或者说,需要一个让自己安于现状的理由。
走到书房院外,正遇上张成从里面出来。
张成见到她,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客气地行了一礼:“薛姑娘。”
“张统领,”薛宝钗福了一礼,声音尽量平稳,“爵爷……可在里面?”
“在的,姑娘有事?”
“……是,有些小事,想请教爵爷。”薛宝钗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张成点了点头:“爷刚处理完公务,此刻正在歇息,姑娘请自便。”
薛宝钗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院子。
书房的门开着,她走到门口,只见王程并未像往常那样坐在书案后,而是斜倚在窗边的紫竹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似乎看得入神。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冷硬的轮廓显得柔和了几分。
他似乎察觉到有人,目光从书卷上抬起,落在门口的薛宝钗身上,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意外。
“薛宝钗?”他放下书卷,坐直了些,“有事?”
他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不耐烦,也没有特别的情绪。
薛宝钗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走进书房,敛衽一礼,抬起头时,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却控制不住地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叨扰爵爷了。”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宝钗此来……是想,是想与爵爷再手谈一局。”
“哦?”
王程眉梢微挑,似乎更意外了。
那双深邃的眼眸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又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的笑意,“棋艺有进益了?”
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让薛宝钗感觉自己那点小心思仿佛都被看穿了,脸颊更热,却还是强自镇定地点了点头:“近日……偶有揣摩,自觉略有心得,想请爵爷指点。”
王程没再说什么,只朝外面吩咐了一句:“摆棋。”
很快,小厮便将棋盘棋子在小几上摆好。
薛宝钗在王程对面坐下,执白先行。
这一次,她下得极其谨慎,每一步都深思熟虑,将自己这段时间反复推演、苦心钻研的布局一一展现出来。
王程起初还有些漫不经心,但下了十几手后,神色也认真了些许,落子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书房内极其安静,只有棋子落在楸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一下,又一下。
薛宝钗全神贯注,几乎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眼中只有纵横十九道和那黑白交错的世界。
她感觉自己从未下得如此顺畅,思路如此清晰。
中盘时,她甚至一度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一颗心激动得快要跳出胸腔。
然而,王程的棋力终究深不可测。
就在她以为胜券在握时,王程一着看似闲棋的落子,瞬间盘活了角落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棋,反而将她的一条大龙陷入了包围。
薛宝钗苦心经营的局面,顷刻间土崩瓦解。
她捏着棋子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看着棋盘上急转直下的形势,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终究……还是不行吗?
她咬着唇,坚持收完了官子。
数目。
黑棋胜一目半。
“有进步。”王程放下手中剩余的棋子,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布局更显沉稳,中盘搏杀也多了几分锐气。只是……收官之时,心乱了,失了分寸,否则不至输这些。”
他的点评客观而精准,并未因她的失败而轻视,反而带着一丝认可的意味。
薛宝钗心中五味杂陈,有输棋的失落,也有得到他认可的细微喜悦,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无论她如何努力,似乎都无法跨越两人之间那巨大的鸿沟。
“爵爷棋艺高绝,宝钗……心服口服。”她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王程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和那微微抿起的、透露着倔强的唇瓣,忽然问道:“还继续吗?”
薛宝钗抬起头,对上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她犹豫了一下。
理智告诉她应该适可而止,可心底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以及某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想要继续留在这里的念头,让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请爵爷再指点一局。”
第二局开始。
这一次,薛宝钗更加专注,几乎将毕生所学都用了出来。
棋局进行得异常激烈,黑白两条大龙在中腹纠缠绞杀,形势一度焦灼。
然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薛宝钗在计算一个劫材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赢了,或许……就真的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了。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清晰。
她执子的手微微一顿,原本算好的、可以争胜的一步棋,在落下时,角度偏了微不可查的一丝。
就是这一丝偏差,导致后续计算全盘皆输,一个至关重要的局部被王程抓住机会,一举击溃。
棋局再次毫无悬念地走向终结。
数目,黑棋胜两目。
“你心不静。”
王程淡淡开口,目光如炬,似乎看穿了她最后那一刻的犹豫。
薛宝钗心头猛地一跳,仿佛被说中了最隐秘的心事,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她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声音细若蚊蚋:“是宝钗学艺不精,甘愿服输。今日……多谢爵爷指点,宝钗告退。”
她起身,行礼,动作有些仓促,甚至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王程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并未出言挽留,也没有提起任何关于“惩罚”或者“期限”的话语。
两人仿佛有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都将那赌约暂时遗忘在了脑后。
离开书房,走到抄手游廊下,冰凉的穿堂风吹在脸上,才让薛宝钗脸上的热度稍稍褪去一些。
她停下脚步,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寒风中依旧苍翠的松柏,忽然,唇角轻轻勾起,露出了一个极淡、却极为复杂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自嘲,有释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
跟在身后的莺儿看着姑娘这莫名的笑容,只觉得一头雾水,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您……笑什么?可是爷答应让咱们回去了?”
薛宝钗回过神来,收敛了笑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回去吧。”
她转身朝着暂居的厢房走去,步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莺儿挠了挠头,看着姑娘的背影,心里嘀咕:姑娘这是怎么了?
输了两盘棋,怎么反而像是……高兴了些?
上次下棋输了还委屈得眼圈发红呢!
她自然想不到,上次薛宝钗或许是全力以赴而败,心中不甘;
而这一次,那第二局的失利,恐怕多少带了些“故意”的成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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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薛蟠灰头土脸地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越觉丢脸。
他灌了几口冷茶,非但没能压下火气,反而将那满腔的愤懑和屈辱都点燃了。
“王程!王八蛋!欺人太甚!扣着我妹妹不放!分明是没把我薛蟠放在眼里,没把我舅舅放在眼里!”
他在屋里暴躁地来回踱步,将桌椅踹得砰砰响,“不报此仇,我薛蟠誓不为人!”
他认定是王程故意扣着薛宝钗不放,以此羞辱薛家,打压王子腾的势头。
这股邪火无处发泄,他猛地一拍桌子:“备马!我去找舅舅!”
薛蟠一路快马加鞭,冲到枢密使府邸,也顾不上通传,直接闯进了王子腾的书房。
王子腾正在批阅公文,见他这般莽撞地闯进来,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沉声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舅舅!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薛蟠扑到书案前,也顾不上礼仪,带着七分真三分假的哭腔,添油加醋地将今日在护国公府门前受辱的事情说了一遍。
“……那王程,分明是知道我是舅舅您的外甥,是您麾下的人,才故意让手下那般折辱于我!他还口出狂言,说什么便是王枢密亲自来了,也得按他府上的规矩办事!
他这分明是没把舅舅您放在眼里啊!还有我妹妹宝钗,至今还被他扣在府里,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舅舅,您如今执掌京城防务,位高权重,可不能任由他这般嚣张跋扈!”
薛蟠说得唾沫横飞,脸红脖子粗,只盼着王子腾能一怒之下,出手收拾王程。
然而,王子腾听完,脸上却并无太多怒色,只是眼神变得更加深沉难测。
他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向后靠在太师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蟠儿,”王子腾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口口声声说王程扣着你妹妹,折辱于你,可有真凭实据?”
薛蟠一愣:“这……这还要什么证据?事实不就摆在眼前吗?”
“摆在眼前?”
王子腾冷笑一声,“我只看到你喝了酒,带着一群不清不楚的人,去冲击当朝国公府邸,被人拦下驱赶。若非看在我的面子上,张成当场将你锁拿送官,你也无话可说!”
“舅舅!”薛蟠急了。
王子腾抬手打断他:“王程如今是护国公,简在帝心。即便如今不管具体军务,爵位和声望摆在那里。没有确凿的证据,你想动他?凭什么?就凭你空口白牙的几句话?”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薛蟠,语气带着警告:“想要对付他,不是不行。但必须抓住他的把柄,要有能摆到台面上、让官家和朝臣都无话可说的证据!否则,便是授人以柄,自取其祸!你明白吗?”
薛蟠被王子腾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冷汗涔涔而下。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了。
“那……那难道就这么算了?”他不甘心地嘟囔。
“回去好好想想吧。”
王子腾挥挥手,显然不想再跟他多谈,“做事多用用脑子,少给你母亲和我惹祸!”
薛蟠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枢密使府。
回到自己屋里,他越想越憋闷,越想越觉得王子腾说得有道理。
可这“把柄”要去哪里找?
王程那厮,滑不溜手,行事看似张扬,实则谨慎,哪里那么容易抓到错处?
他正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之际,门外小厮来报:“大爷,琴姑娘来了。”
薛宝琴?
薛蟠眼睛猛地一亮!
他怎么把这个堂妹给忘了!
宝琴如今不是寄住在贾府吗?
她和史湘云、探春她们关系似乎不错,或许……能从她那里打听到一些护国公府内部的消息?
比如王程有什么不法的勾当?
或者……宝钗在府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他立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快请!快请琴妹妹进来!”
他搓着手,脸上露出了急切而又带着几分算计的笑容。
仿佛已经看到了通过薛宝琴,找到王程破绽,一举将其扳倒,救出妹妹,顺便让自己扬眉吐气的光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