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栖梧堂出来,已近巳时。
王程走在通往缀锦楼的回廊上,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卷起廊下的落叶。
他肩头的晨露早已干了,玄色衣袍在风中微微摆动。
缀锦楼在王府西侧,比栖梧堂小些,却更显清幽。
院中种了几丛翠竹,此时虽已入秋,却依旧青翠挺拔。
王程到时,绣橘正端着一碗药膳从厨房出来,见他来了,连忙行礼:“王爷。”
“你们姑娘呢?”
“在屋里躺着呢。”绣橘小声道,“太医说姑娘身子弱,前三个月要特别小心,最好卧床静养。”
王程点点头,迈步进屋。
屋内炭火也烧得旺,暖意扑面而来。
迎春正半靠在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手里拿着一件未做完的小衣裳。
是极柔软的细棉布,嫩黄色的,袖口绣着简单的云纹。
她显然没料到王程会这么快过来,听见脚步声抬头,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下床。
“别动。”王程快走几步,按住她。
迎春的脸一下子红了。
她性子本就温顺怯懦,在王程面前更是拘谨。
此刻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心中欢喜,却又忐忑——王爷会不会喜欢这个孩子?
“王爷……”她小声唤道,手指攥紧了手中的小衣裳。
王程在床边坐下,目光落在她脸上。
迎春比赵媛媛更瘦弱些,脸色也苍白些。
但那双总是带着怯意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母性的柔光。
她的手紧紧护着小腹,那是一种本能的保护姿态。
“太医来看过了?”王程问。
“看过了。”
迎春点头,声音细细的,“说是有一个月了……胎象还算稳,只是妾身身子弱,要好生将养。”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抬眼看向王程,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王爷……您高兴吗?”
同样的问题,赵媛媛问时是温柔中带着自信,迎春问时,却是怯怯中藏着不安。
王程心中微叹。
这个女子,自入府以来,始终是这样小心翼翼,仿佛一朵在墙角静静开放的花,不敢奢求太多阳光雨露。
“高兴。”
他回答,语气比面对赵媛媛时更柔和了些,“你身子弱,更要仔细。需要什么,就跟宝钗说,或者让司棋她们直接去找张成。”
迎春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那种亮,像是阴霾天空忽然透进一束阳光。
“谢王爷关心。”
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妾身……妾身会小心的。一定把孩子平安生下来。”
王程伸手,接过她手中那件未做完的小衣裳。
针脚细密匀称,能看出缝制者的用心。
嫩黄色的布料柔软温暖,上面绣的云纹虽然简单,却透着一种朴素的祝福。
“手艺不错。”他道。
迎春脸更红了:“妾身闲着无事,就想着……先做些准备。
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就选了这嫩黄色,男女都合适……”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觉得自己话太多了。
王程将小衣裳放回她手中:“慢慢做,不急。先把身子养好。”
“嗯。”迎春用力点头。
两人沉默了片刻。
窗外竹叶沙沙作响,屋内炭火噼啪。
“王爷,”迎春忽然小声开口,“妾身听说……王妃娘娘也有了身孕?”
王程看她一眼:“嗯。”
迎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被温柔取代:“那真是……双喜临门。王妃娘娘是正妃,她先生下嫡子,是王府的福气。妾身……妾身会安安分分的,绝不给王爷和王妃添麻烦。”
她说得真诚,可那低垂的眼睫下,终究还是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同为女子,同为母亲,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得到父亲更多的重视?
王程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伸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锦被上的手。
迎春浑身一颤,惊讶地抬眼看他。
“你也是本王的女人,你腹中的也是本王的孩子。”
王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必妄自菲薄。好好养胎,平安生产,便是你对本王、对王府最大的功劳。”
这话像是一剂定心丸,瞬间抚平了迎春心中所有的不安和忐忑。
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不是委屈,是释然,是感动。
“妾身……妾身知道了。”
她哽咽着,反手紧紧握住王程的手,“妾身一定……一定不会让王爷失望。”
王程点了点头,松开手,起身。
“好好休息,本王晚些再来看你。”
“恭送王爷。”
走出缀锦楼,秋日的阳光正好。
王程站在廊下,望着庭院中摇曳的竹影,深深吸了一口气。
两个女人,两种性格,两份期待。
但那份即将为人母的喜悦和小心翼翼,却是相同的。
“爷。”
张成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低声道,“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听闻王妃有喜,特赐下赏赐。还有……定王殿下也送了贺礼。”
王程收回思绪,眼中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知道了。贺礼收下,按例回礼。至于陛下赏赐的东西……仔细查验后,再送入栖梧堂。”
“是。”
张成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秦桧和王子腾,今日一早去了御史台,见了几个旧识。
具体说了什么还不知,但咱们的人说,他们出来时,脸色都不太好看。”
王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让他们去。跳得越高,摔得越疼。”
他转身,朝着前院书房走去。
---
同一时间,栖梧堂。
赵媛媛靠在暖炕上,手中拿着一支赤金点翠凤钗把玩——这是方才宫里送来的赏赐之一,据说是她母妃当年的旧物。
蕊初在一旁轻声道:“娘娘,陛下还赐了好些补品,奴婢都让人收进库房了。要不要现在用些燕窝?”
赵媛媛摇摇头,将凤钗放下。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高大的梧桐树上。
“蕊初,”她轻声道,“你说……父皇这个时候赏赐,是真的为我高兴,还是……做给王爷看的?”
蕊初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赵媛媛苦笑一声:“我既盼着是前者,又知道多半是后者。”
她抚着小腹,眼中神色复杂。
这个孩子,来得是时候,也不是时候。
是时候,是因为这是她和王程感情的纽带,是她在王府立足的根本。
不是时候,是因为朝局微妙,父皇猜忌王爷,这孩子……将来会不会成为某种筹码?
“娘娘别多想。”
蕊初劝道,“您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王爷对您这样好,一定会护着您和小主子的。”
赵媛媛点点头,眼中重新漾开温柔。
是啊。
王程说过,让她安心。
那她便安心。
至于父皇那边……
她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从她穿上嫁衣、踏入秦王府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
定王府,书房。
赵桓看着桌上那份礼单——是他让人送去秦王府的贺礼,价值不菲,姿态做足。
“殿下,”周砚低声道,“秦王府收下了,也回了礼。不过……很寻常,就是按例。”
赵桓冷笑一声:“王程倒是沉得住气。”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双喜临门……真是好福气啊。正妃有孕,侧妃也有孕。这秦王府,是要开枝散叶了。”
周砚小心道:“殿下,这是好事。王府子嗣昌盛,陛下也会高兴……”
“高兴?”赵桓打断他,眼中闪过阴冷,“父皇是高兴,可本王高兴不起来。”
他转身,盯着周砚:“王程有了嫡子,地位就更稳固了。将来若是……若是他真有异心,这天下,是不是要改姓王了?”
周砚吓得脸色一白:“殿下慎言!”
赵桓也知道自己失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嫉恨。
“秦桧和王子腾那边,安排得如何了?”
“已经联络了御史台几位大人,还有兵部、吏部的几个旧识。”
周砚低声道,“他们答应,会在合适的时机上疏……提一提北疆兵权过重之事。”
赵桓点点头,眼中算计更深。
“不急,慢慢来。王程如今如日中天,硬碰硬不行。得一点一点,把他的根基挖空。”
他走到书案前,手指敲击着桌面:“北疆那边……克烈部不是闹得正欢吗?让咱们的人,在朝中提一提,就说……秦王回京后,北疆防务松懈,才让蛮夷有机可乘。”
周砚眼睛一亮:“殿下高明!这是阳谋,就算陛下知道是咱们在背后推动,也无可指摘——毕竟,边患是实情。”
赵桓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王程,你不是能打吗?本王就让你看看,这朝堂上的刀,比战场上的更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