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樊楼。
虽已入秋,但樊楼的夜依旧热闹。
楼内灯火通明,丝竹声声,笑语喧哗。
王程只带了张成一人,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从后门直接进了李师师的小院。
院内已精心布置过。
廊下挂起了崭新的红纱宫灯,院子里摆了几盆开得正盛的菊花,金黄灿烂。
正房窗棂上糊着新换的雨过天青窗纱,透出温暖的烛光。
燕儿早在门口等候,见王程下车,连忙上前行礼:“奴婢燕儿,见过秦王殿下。姑娘已在屋内等候多时了。”
王程“嗯”了一声,迈步进门。
屋内暖香浮动。
银炭烧得正旺,驱散了秋夜的寒意。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
李师师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
她穿着一身胭脂红绣折枝梅的襦裙,外罩月白撒花薄绸比甲。
这颜色极艳,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头发梳成时兴的堕马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平添几分慵懒风情。
她正坐在琴案前调弦,见王程进来,连忙起身,盈盈一拜:“民女李师师,参见秦王殿下。”
声音娇柔婉转,如同莺啼。
王程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淡淡道:“师师姑娘不必多礼。”
李师师抬起头,眼波流转,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名震天下的男人。
他今日未穿朝服,只一身玄色暗纹锦袍,外罩墨色大氅。
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眉眼深邃,那双眼睛尤其慑人——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一切。
这就是王程。
那个五千破十万、阵斩完颜宗望、逼得金国称臣纳贡的秦王。
李师师心头一颤。
这样的男人,太危险。
但事已至此,她已无退路。
“殿下请坐。”
她敛去心中杂念,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倾慕与羞涩,“燕儿,上茶。”
王程在客位坐下,目光扫过屋内陈设。
雅致,却不奢华。
琴棋书画俱全,显见主人是个才女。
“听闻师师姑娘琴艺冠绝汴京,”
王程开口,语气平淡,“不知今日,本王是否有幸聆听?”
李师师在琴案后坐下,纤指轻抚琴弦,抬眸看他,眼中含着笑意:“殿下想听什么曲子?”
“姑娘随意。”
李师师略一沉吟,指尖拨动。
清越的琴音流淌而出,是《高山流水》。
她弹得很用心,指法娴熟,琴音时而高亢如登险峰,时而潺潺如临溪水。
烛光映照着她专注的侧脸,那份投入,倒有几分真意。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李师师抬眼看向王程,眼中带着期待:“殿下觉得如何?”
“好琴艺。”王程点头,语气依旧平淡,“可惜,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李师师心中一紧。
他听懂了。
这首曲子,既是展示才艺,也是试探——她李师师,能否成为他的“知音”?
“殿下说的是。”
她轻叹一声,起身走到王程身侧的茶案前,开始煮茶。
动作优雅,行云流水。
“民女这些年,深居简出,看似清闲,实则……寂寞。”
她一边烹茶,一边轻声细语,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幽怨,“这汴京城里,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可真心人……又有几个?”
她将烹好的茶双手奉给王程,抬眼看他,眼波盈盈:“直到听闻殿下的事迹。五千破十万,收复幽云,逼金称臣……每一样,都让民女心潮澎湃。那时便想,若能见殿下一面,此生无憾。”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配合着她绝美的容颜和楚楚动人的神态,寻常男人怕是早已心动。
王程接过茶盏,却没喝,只是看着杯中碧绿的茶汤,淡淡道:“姑娘过誉了。本王不过尽武将本分。”
李师师在他身侧坐下,距离不远不近,既显亲昵又不失分寸。
她身上淡淡的兰香飘来,混合着茶香,在暖融融的屋内弥漫。
“殿下可知,”
她声音压低,带着一丝神秘的意味,“民女虽在深闺,却也听到些风声。朝中……似乎有人对殿下颇有微词。”
王程抬眼看向她:“哦?”
李师师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仿佛毫无心机:“具体是谁,民女也不知。只是隐约听说,有人觉得殿下功高震主,权势太大,恐非社稷之福。”
她顿了顿,观察着王程的神色,见他依旧平静,才继续道:“民女听了,心中愤懑。殿下为大宋立下不世之功,那些人不说感恩,反而猜忌,真是……令人心寒。”
王程放下茶盏,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姑娘这是在替本王抱不平?”
“民女只是觉得不公。”
李师师垂下眼帘,长睫轻颤,“像殿下这样的英雄,本该受万民敬仰,朝堂礼遇,而不是……被小人构陷。”
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身子微微前倾,衣襟随之敞开些许,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
“殿下!”
她声音越发轻柔,带着蛊惑,“在这汴京城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殿下虽武功盖世,可朝堂上的事……有时不是刀剑能解决的。”
王程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那双秋水明眸中盛满了“真诚”的关切。
他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她颊边的一缕碎发。
李师师浑身一颤,脸颊瞬间染上红晕,却没有躲闪,反而抬起眼,含羞带怯地看着他。
“姑娘说得对。”
王程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朝堂上的事,确实复杂。所以……姑娘愿意帮本王吗?”
李师师心中狂跳。
他上钩了?
她强压住激动,柔声道:“民女一介女流,能帮殿下什么?不过……若殿下不弃,民女愿尽绵薄之力。这汴京城里,民女还有些旧识,消息也算灵通……”
“那就好。”
王程站起身,“天色不早,本王该回去了。”
李师师一愣。
这就走了?
她准备了这么久,使尽浑身解数,他就这么……走了?
“殿下……”
她连忙起身,眼中适时地流露出不舍,“不再坐坐吗?民女……还未与殿下好好说话。”
王程走到门口,回头看她,目光深邃:“来日方长。”
说完,他不再停留,推门离去。
李师师呆呆地站在屋里,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心中一片茫然。
他……到底什么意思?
接受了她的“投诚”,却又如此冷淡?
燕儿从侧间出来,小声道:“姑娘,秦王殿下他……”
“我看不透他。”
李师师跌坐在椅子上,神情疲惫,“他好像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她闭上眼,想起王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惊艳,没有**,没有动摇。
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这样的男人,太可怕了。
十月十五,晨。
秦王府正堂。
王程刚用完早膳,宫里传旨的太监就到了。
这次来的阵仗不小,领头的是内侍省都知梁师成本人,身后跟着八个小太监,捧着各色赏赐——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琳琅满目。
“秦王王程接旨——”
梁师成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在堂中回荡。
旨意内容与给李师师的那份大同小异,无非是夸赞王程功高,特赐美人以慰功臣,望他善待云云。
念完旨,梁师成堆起笑脸:“王爷,官家说了,李姑娘跟了他多年,最是贴心懂事。如今赐予王爷,还望王爷怜惜。”
王程接过圣旨,神色平静:“臣,谢陛下隆恩。”
梁师成见他如此淡然,心中诧异,面上却笑得更加灿烂:“那……咱家这就去樊楼接李姑娘?”
“有劳梁都知。”
送走宫里的人,张成和赵虎从屏风后转出,脸色都不好看。
“爷,这分明是往咱们府里安钉子!”
赵虎急道,“那李师师是什么人?官家的旧宠!她进了府,咱们的一举一动,不全在官家眼皮子底下了?”
张成也道:“爷,要不要想个办法推了?就说……就说王妃善妒,不好纳妾?”
王程将圣旨随手放在桌上,淡淡道:“推?怎么推?抗旨不遵?”
他走到窗前,望着院中开始落叶的梧桐。
“赵佶既然出了这招,就是铁了心要试探我。我若推拒,他反而会更加猜忌——连他赏赐的美人都不要,是不是心里有鬼?是不是要跟他划清界限?”
他转身,看向两个心腹:“不如坦然接受。李师师进了王府,就是我的人。是监视,还是投诚,由不得她选择。”
“可是爷……”
张成还是担心,“万一她在府里兴风作浪……”
“她不敢。”王程眼中闪过寒光,“除非,她想死。”
张成和赵虎对视一眼,不再多言。
他们相信王爷的判断。
午时,李师师被一顶小轿抬进了秦王府侧门。
没有鼓乐,没有仪式,安静得仿佛只是接进一个普通的侍妾。
她被安置在内院一处叫“听雨轩”的小院,离王程的主院不远不近,位置颇为微妙。
燕儿跟着来了,主仆二人站在陌生的院子里,看着来来往往表情漠然的王府丫鬟婆子,心中都涌起一股寒意。
这里,和樊楼那个小院,完全是两个世界。
“姑娘……”燕儿小声说,“咱们以后……”
“既来之,则安之。”李师师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
她看向主院的方向,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
王程……
————
延福宫。
赵佶坐在暖阁里,手里把玩着一块和田玉镇纸,神色凝重。
梁师成垂手站在下首,低声禀报:“……秦王接了旨,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李姑娘也已接进王府,安置在听雨轩。”
“他……没说什么?”赵佶问。
“只说谢陛下隆恩,再无他言。”
赵佶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镇纸,眼中神色变幻。
王程的反应,太平静了。
平静得……让人不安。
若是寻常臣子,接到皇帝赏赐美人,尤其是李师师这样特殊的美人,要么惶恐推拒,要么欣喜若狂。
可王程,两种都不是。
他就那么平静地接受了,仿佛接下的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一件普通的赏赐。
这种态度,让赵佶心里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父皇。”
赵桓从屏风后转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秦王这般反应……怕是根本没把父皇的赏赐放在心上啊。”
赵佶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赵桓继续道:“儿臣听说,秦王在府中说一不二,威严极重。李师师进了秦王府,怕是……难有什么作为。”
“你的意思是,这步棋走错了?”赵佶声音微冷。
“儿臣不敢。”赵桓连忙躬身,“只是……秦王此人,深不可测。寻常手段,怕是奈何不了他。”
赵佶沉默许久,才缓缓道:“那就再等等看。李师师……不是寻常女子。”
他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眼中闪过一抹阴鸷。
“朕倒要看看,王程能把这场戏,演到什么时候。”
赵桓低下头,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
成了。
只要李师师进了秦王府,他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接下来……就该进行下一步了。
王程,你等着。
这汴京城的水,深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