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夜。
樊楼后街那处僻静小院,青砖黛瓦在秋夜的薄雾中显得格外清冷。
屋内银炭烧得正暖,李师师穿着一身月白寝衣,外罩浅碧色薄绸褙子,正坐在梳妆台前,用玉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及腰长发。
铜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只是眼角已有了极淡的细纹。
“姑娘,歇了吧。”丫鬟燕儿端来安神茶,轻声道,“都亥时三刻了。”
李师师接过茶盏,却没喝,只是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
正想着,院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咚咚咚”,三声,不疾不徐,却带着官家特有的节奏。
李师师手中的梳子一顿。
燕儿脸色微变:“这么晚了,会是谁?”
“去开门吧。”
李师师放下梳子,起身走到外间,顺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风披上,“多半是宫里的人。”
她的声音平静,心里却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燕儿快步去开门。
门开处,果然是两个穿着内侍服饰的太监,一老一少。
老的那个李师师认得——是延福宫的副总管,姓陈,当年她得宠时,这陈公公没少收她的好处。
“陈公公?”
李师师迎上前,脸上已挂起得体的浅笑,“这么晚了,可是官家有什么吩咐?”
陈公公却没像往日那样堆起谄媚的笑,而是面色肃然,微微躬身:“李姑娘,接旨吧。”
李师师心头一跳。
接旨?
这深更半夜,非年非节,接什么旨?
但她不敢怠慢,连忙整理衣衫,在堂中跪了下来。
燕儿也慌忙跟着跪下。
陈公公展开一卷明黄绢帛,清了清嗓子,用那种特有的、尖细而拖长的调子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李氏师师,才貌双全,性行淑均,侍奉朕躬多年,克尽厥职。
今秦王王程,功在社稷,劳苦功高,朕心甚慰。特赐李氏予秦王为侍妾,以彰恩宠,以慰功臣。望尔尽心侍奉,恪守妇道,勿负朕望。钦此。”
死寂。
李师师跪在地上,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
她……被赏赐给了秦王?
像一件物品,一件玩物,一件……棋子?
“李姑娘,接旨吧。”
陈公公的声音将她从震惊中拉回现实。
李师师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微微颤抖:“陈公公……这……这是官家的意思?”
“自然是官家的意思。”
陈公公将圣旨卷起,递到她面前,“李姑娘,这是天大的恩典。秦王如今是我大宋第一功臣,您跟了他,往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快接旨谢恩吧。”
恩典?
李师师想笑,却笑不出来。
她看着那卷明黄的圣旨,仿佛看着一道催命符。
官家……赵佶,那个曾经对她山盟海誓、许她一世荣华的男人,如今却亲手将她送给另一个男人。
就因为她“老了”,没用了,所以最后一点价值,就是作为棋子,安插到权臣身边?
“姑娘……”
燕儿在一旁轻轻碰了碰她,眼中满是担忧。
李师师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平静。
她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那卷圣旨,额头触地,声音干涩:“民女……接旨。谢陛下隆恩。”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丝。
陈公公满意地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锦囊:“这是官家赏赐的,让姑娘添置些衣裳首饰。”
说完,他不再多留,带着小太监转身离去。
院门重新关上。
李师师还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卷圣旨。
燕儿上前扶她:“姑娘,起来吧,地上凉……”
李师师没动。
许久,她才缓缓站起身,走到桌边,将圣旨放在桌上,然后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姑娘!”
燕儿惊叫,扑过去抓住她的手,“您这是做什么?!”
李师师脸上迅速浮起红印,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是惨笑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
“我算什么?啊?燕儿,我算什么?”
她声音嘶哑,带着崩溃的哭腔,“当年他说,我是他最心爱的人,是他在这冰冷宫墙外唯一的慰藉……如今呢?如今我成了什么?一件礼物?一枚棋子?”
她指着那卷圣旨,浑身颤抖:“他把我送人!送给王程!”
“姑娘,别这么说……”
燕儿也哭了,紧紧抱住她,“秦王……秦王也许不会为难姑娘的。听说他待府中女眷都不错……”
“不错?”李师师凄然一笑,“燕儿,你太天真了。王程那样的人,会真心待一个皇帝赏赐的、明显是眼线的女人吗?我在他府里,只会生不如死!”
她跌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要么,我替他监视王程,将来事情败露,王程不会放过我。要么,我不替他监视,官家不会放过我。横竖……都是死路一条。”
燕儿跪在她脚边,哭得说不出话。
主仆二人就这样在深夜里相对流泪,直到烛火将尽。
最后,李师师擦干眼泪,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既然逃不掉……那就去吧。”
她看着镜中红肿的眼睛,轻轻抚摸脸上的掌印。
“王程……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样。”
————
十月十三,午后。
秦王府前院书房。
王程正在看岳飞从云州送来的密报——克烈部果然开始骚扰边境,小股骑兵不断试探,都被岳飞率军击退。
“王爷,郓王殿下来了。”张成在门外禀报。
王程放下密报,略一沉吟:“请到花厅。”
“是。”
花厅里,赵楷已等候片刻。
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云纹锦袍,腰束玉带,头戴金冠,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皇子模样。
只是眉宇间,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色。
“王兄。”
见王程进来,赵楷起身拱手,笑容真挚。
“殿下请坐。”
王程还礼,在主位坐下,“殿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一是来给王兄道喜。”
赵楷笑道,“听说前几日王兄新纳了一位才貌双全的林侧妃?可惜那日我不在京中,未能亲来贺喜。”
“小事,不敢劳烦殿下。”王程淡淡道。
“二来……”
赵楷顿了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似在斟酌言辞,“有件风雅事,想邀王兄同乐。”
“哦?”王程抬眼看他。
赵楷放下茶盏,笑容变得有些暧昧:“王兄可还记得李师师?”
王程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挑。
李师师,他自然知道。
当年名动汴京的花魁,赵佶的“红颜知己”,这些年在樊楼后街深居简出,几乎成了传说。
“略有耳闻。”王程语气平淡。
“师师姑娘……”
赵楷叹了口气,神色复杂,“这些年,其实过得并不如意。父皇……去得少了。她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的。”
他看向王程,眼中带着试探:“前几日,师师姑娘托人带话给我,说……她对王兄仰慕已久。
王兄在北疆的赫赫战功,她每听闻,都心潮澎湃,恨不能亲见王兄风采。”
王程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赵楷继续道:“她说,若王兄不弃,想请王兄过府一叙,她愿为王兄抚琴一曲,以表倾慕。”
这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李师师想勾搭王程。
王程心中冷笑。
这戏码,未免太拙劣。
但他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师师姑娘……为何突然……”
“美人爱英雄,自古皆然。”
赵楷笑道,“王兄如今是我大宋第一英雄,师师姑娘心生仰慕,再正常不过。王兄若是有意,不如……今晚就去见见?”
他压低声音:“师师姑娘虽然年纪稍长,但风韵犹存,才情更是冠绝汴京。这样的女子主动邀约,王兄若拒绝,岂不是辜负美人一片心意?”
王程看着赵楷眼中那抹期待与算计,心中明镜似的。
这是试探。
赵佶和赵桓的试探。
看他王程,敢不敢碰皇帝“曾经的女人”。
若他不敢,说明他心中有鬼,对皇权还有敬畏。
若他敢……那就有好戏看了。
“既然师师姑娘盛情相邀,”
王程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本王若再推辞,倒显得矫情了。今晚,便去叨扰一番。”
赵楷眼中闪过喜色:“好!那我这就去回复师师姑娘,让她好好准备!”
“有劳殿下。”
送走赵楷,张成和赵虎从屏风后转出。
“爷,这分明是个圈套!”
张成急道,“李师师是什么人?官家从前最宠的女人!郓王突然来牵这个线,背后必有蹊跷!”
赵虎也道:“爷,咱们刚从北疆回来,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这时候去见李师师,不是授人以柄吗?”
王程放下茶盏,目光平静:“你们以为,我不去,他们就会放心?”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萧瑟的秋景。
“赵佶疑我,不是一日两日了。赵桓更恨我入骨。他们送李师师来,无非两个目的:一是试探我的态度,二是安插眼线。”
他转身,看向两个心腹:“我若断然拒绝,他们会觉得我心虚,觉得我刻意与皇帝‘划清界限’,猜忌只会更深。不如将计就计,看看他们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可是爷……”
张成还是担心,“那李师师万一真是官家的人……”
“是又如何?”
王程冷笑,“进了秦王府,就是我的人。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我倒要看看,一个女子,能翻起什么浪。”
他眼中闪过寒光:“更何况,赵佶越是猜忌,越说明他怕了。他怕我功高震主,怕我尾大不掉。既然如此……我何不顺他的意?”
张成和赵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
王爷这是要……反将一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