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禧堂西厢书房。
夜已深沉,秋风穿过半开的支摘窗,带着萧索的寒意,将案头那盏如豆的油灯吹得明灭不定。
书房里冷冷清清,连个添茶倒水的丫鬟也无。
自被革职思过以来,贾政便不喜人近身伺候,仿佛这份孤寂能稍稍减轻他“失职”的罪愆。
桌上摊着几本账册,是赖大傍晚时分硬着头皮送来的,红笔勾勒的赤字触目惊心。
“唉……”
一声沉重得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
贾政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只觉得眼前发黑,胸口憋闷得厉害。
曾几何时,荣国府是何等气象?
门庭若市,钟鸣鼎食,便是宫里的赏赐也络绎不绝。
可如今呢?
墙垣斑驳,门庭冷落,连亲戚故旧都避之唯恐不及。
这败落的速度,快得让他心惊,更让他无力。
最让他心寒的,是子孙的不肖。
贾赦荒唐,贾珍堕落,贾琏,贾蓉已,……原指望宝玉能读书上进,撑起门楣,可这个孽障……
白日里那一场闹剧又浮现在眼前,宝玉那倔强不服的眼神,那些“不稀罕”、“武夫”的混账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自己那一巴掌打下去,何尝不是打在自己的老脸上?
打的是贾家后继无人的惨淡现实。
“老爷,夜深了,还不歇息吗?”
王夫人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轻轻推门进来。
她同样憔悴了许多,眼下的青影即便在昏黄灯光下也清晰可见。
她将参汤放在贾政手边,看着丈夫灰败的脸色,心中一阵酸楚。
贾政没有动那碗汤,只是哑着嗓子问:“宝玉……怎么样了?”
“上了药,睡下了。袭人守着。”
王夫人低声道,犹豫了一下,“老爷,宝玉他……性子是有些左,但他心地是好的,孝顺,重情义。逼得太紧,反而……”
“反而什么?”
贾政猛地抬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反而逼得他更叛逆?夫人!你还要护他到几时?!
你看看这个家!看看我们如今的样子!再这样下去,用不了两年,这荣国府的匾额就该摘下来了!我们这些人,都得流落街头!”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王夫人被他吼得身子一颤,眼泪差点掉下来。
“可……可宝玉就是读不进那些八股文章,强逼又有何用?”
王夫人拭了拭眼角,“老爷,或许……或许咱们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贾政疲惫地闭上眼。
王夫人走近两步,压低声音:“宝玉虽不听咱们的,但有个人……或许能劝得动他。”
贾政倏然睁开眼:“谁?”
“林丫头,黛玉。”
王夫人缓缓道,“您也瞧见了,宝玉素来最听她的话,两人自小一处长大,情分非同一般。
以前在园子里,宝玉胡闹时,也只有黛玉的话他能听进几分。若是让黛玉去劝劝他,晓以利害,或许……比咱们硬逼着有效。”
贾政眉头紧锁,沉吟不语。
让外甥女去劝儿子?
这……似乎有些不合礼数,也有失他身为父亲的威严。
可眼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威严?贾家都快没脸了,还要那点虚无的威严作甚?
“黛玉那孩子……身子弱,心思又重,且她毕竟是客居。”贾政有些迟疑。
“正是客居,她才更明白世事艰难。”
王夫人见丈夫意动,连忙道,“老爷,咱们不是逼她,是请她帮忙。黛玉是个聪明剔透的孩子,咱们把家里的难处跟她剖白了说。
她念着老太太的养育之恩,念着和宝玉自小的情分,不会不应的。再说,这也是为了宝玉好,为了这个家好。”
贾政沉默了许久,久到王夫人以为他又要拒绝时,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也罢……死马当活马医吧。明日……你便去潇湘馆,好好跟黛玉说。
切记,态度要恳切,莫要强求,但也……莫要让她觉得此事可推脱。”
王夫人心头一松,连忙应下:“老爷放心,妾身晓得轻重。”
次日,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潇湘馆外的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清冷寂寥。
林黛玉拥着一床半旧的锦被,歪在临窗的暖榻上,手里拿着一卷《李义山诗集》,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
她脸色较往日更加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时不时掩口轻咳两声。
紫鹃在一旁的小火炉上煎着药,药气混合着雨水的湿气,弥漫在空气中。
“姑娘,把这碗燕窝粥喝了吧,早上就没吃几口。”
雪雁端着一只小小的甜白瓷碗进来,轻声劝道。
黛玉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没胃口,放着吧。”
紫鹃叹了口气,走过来将药罐端下炉子:“姑娘这般不珍重身子,叫老太太知道了,又该心疼了。”
正说着,外头小丫鬟禀报:“二太太来了。”
黛玉微讶,忙要起身相迎,王夫人已带着两个丫鬟,自己打了帘子进来。
“舅母怎么冒着雨来了?快请坐。”黛玉示意紫鹃搬来绣墩。
王夫人在榻边坐下,仔细端详黛玉的脸色,关切道:“瞧着气色不大好,可是夜里又没睡安稳?药按时吃了吗?缺什么短什么,尽管跟我说。”
黛玉勉强笑了笑:“劳舅母挂心,不过是老毛病,歇歇就好。府里什么都好,并不缺什么。”
寒暄了几句,王夫人让丫鬟们都退到外间去,只留紫鹃在门口守着。
屋内的气氛,随着闲话的终止,渐渐变得有些凝滞。
王夫人摩挲着腕上的佛珠,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愁容,未语先叹:“唉,玉儿,你是个聪明孩子,有些话,舅母也不瞒你。如今咱们府里……是真难了。”
黛玉静静听着,心里已猜到几分。
“你舅舅丢了官,大舅舅没了爵位,珍哥儿那边也是自顾不暇。外头的田庄铺子,年年亏空;府里上下几百口人,每日睁眼便是开销。
中秋节过得寒酸,重阳节更是……连祭祀祖宗的像样祭品都快凑不齐了。”
王夫人说着,眼圈便红了,“这还不算,下人们的月钱拖欠着,人心浮动,偷奸耍滑、夹带私逃的都有了。
再这样下去,怕是……怕是这座国公府的门面,都要撑不住了。”
她的声音哽咽,带着真切的悲凉。
黛玉听着,心中也是一片凄然。
她虽深居简出,但府中境况的日渐萧条,又岂能毫无察觉?
用度的减省,下人私下里的抱怨,姐妹们渐少的聚会和越发简朴的衣着……点点滴滴,都印证着王夫人此刻的话。
“舅母……”黛玉轻声唤道,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王夫人抹了抹眼角,拉住黛玉微凉的手,话锋一转:“这些难处,咬牙或许也能挺一挺。可最让我和你舅舅揪心的,是宝玉。”
黛玉的心微微一紧。
“那孩子,你是知道的。自小聪明灵秀,诗词文章上是有天赋的,老爷从前也常夸他。”
王夫人语气沉重,“可偏偏……心思从不放在科举正途上。以前家里光景好,由着他性子,读些闲书,吟风弄月,也便罢了。
可如今是什么光景?贾家眼看就要败了,他是嫡子,是全家唯一的指望啊!”
她看着黛玉,眼神充满了恳求:“昨日,老爷考问功课,他竟在看些杂书,还顶撞你舅舅,说……说宁愿做个闲人,也不愿学那些钻营。把你舅舅气得……动了家法。”
黛玉一惊:“宝玉挨打了?”
她自然听说了昨日的风波,却不知细节竟如此。
“打得倒不重,可打在儿身,痛在娘心。”
王夫人的眼泪又落下来,“更痛的是,你舅舅的心寒了。他说,贾家怕是要败在宝玉手里了……玉儿,你说,这可怎么办?”
黛玉默然。
她能说什么?劝宝玉用功?
她何尝不知宝玉的脾性?
那是个视科举功名如粪土,只愿活在诗词情谊世界里的痴人。
可王夫人说得也对,今时不同往日……
“舅母,宝玉他……或许需要些时日。”黛玉斟酌着词句。
“时日?贾家等不起了啊!”
王夫人握住黛玉的手紧了紧,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玉儿,如今满府里,宝玉就肯听你的话。
你俩自小一处长大,知根知底,你的话,他总能听进去几分。舅母今日来,是厚着脸皮求你,求你……去劝劝宝玉吧!”
黛玉怔住了,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舅母,这……这如何使得?我……”
“玉儿!”
王夫人急切地打断她,竟起身,作势要跪下去,“算舅母求你了!看在你母亲、看在外祖母疼你一场的份上!
劝劝他,哪怕就劝他收收心,好歹读几本正经书,应付了眼前的难关!否则……否则这个家,真要散了!”
黛玉慌得连忙起身搀扶,奈何力气不济,自己也跟着晃了晃。
紫鹃在门口看得心惊,却不敢进来。
“舅母快别这样!折煞玉儿了!”
黛玉的声音带着慌乱的颤音。
王夫人这一跪,将她逼到了墙角。
她寄人篱下,受贾母深恩,如今贾家有难,王夫人以长辈之尊如此相求,她如何能硬起心肠拒绝?
可劝宝玉……那无异于去触碰他们之间最敏感、最不愿触及的禁区。
王夫人被扶着重新坐下,泪水涟涟:“玉儿,你就当帮帮宝玉,帮帮这个家。哪怕……哪怕只是试试?你是个明白道理的,比我们会说。
告诉他,不求他立刻高中,只求他别再浑浑噩噩,担起他该担的责任。
就算……就算是为了他日后能有个安身立命的本钱,为了……为了他在意的人,将来不至于跟着受苦。”
最后一句,说得含糊,却又意有所指,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黛玉一下。
她苍白着脸,看着王夫人哀戚恳求的面容,拒绝的话在喉头滚了又滚,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我试试吧。”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复杂的情绪。
王夫人大喜过望,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舅母就知道你是个识大体的!你放心,只是劝劝,成与不成,舅母都记着你的好!”
又叮嘱了几句好生休养,王夫人才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又依旧沉重的心情离去。
潇湘馆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打竹叶的沙沙声。
黛玉独立窗前,望着迷蒙的雨雾,只觉得胸口愈发窒闷,一股熟悉的腥甜之气隐隐上涌。
劝宝玉?她该如何开口?
那些仕途经济、光宗耀祖的话,从来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要避开的话题。
一旦触及,那层脆弱而美好的纱幔,便会被无情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