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秦王府的晴日暖阳截然相反,荣国府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荣禧堂前的院子,落叶堆积了厚厚一层,也无人打扫。
几个小丫鬟躲在廊下打盹,被管事的婆子看见,骂骂咧咧地赶去干活。
正堂内,贾政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本《四书集注》,眉头紧锁。
他穿着半旧的藏青色直裰,领口袖口都已磨损。
自被革职后,他便一直闭门不出,说是“闭门思过”,实则是无颜见人。
可这“思过”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没了官职,没了俸禄,府中开支却一点没少。
老太太要奉养,一大家子人要吃饭,丫鬟仆役要月钱……
各处田庄的租子年年减少,铺子的生意也一日不如一日。
偏偏府里这些人,还改不了往日奢靡的习气。
贾赦那边,虽丢了爵位,可酒照喝,戏照听,前几日还偷偷让人从外头买了个小戏子进来,藏在偏院里。
邢夫人不敢管,只装作不知道。
贾珍更不用说,整日在外头厮混,听说又欠了一屁股赌债。
至于宝玉……
贾政想到这个儿子,胸口就一阵发闷。
“老爷,”王夫人端了盏参茶进来,轻轻放在他手边,“看了许久的书,歇歇吧。”
贾政抬眼看了看妻子。
王夫人这些日子也苍老了许多,眼角皱纹深了,鬓边添了白发。
“宝玉呢?”贾政问。
“在……在房里读书呢。”王夫人眼神闪烁了一下。
贾政冷哼一声:“读书?他若真在读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放下书,站起身:“我去看看。”
“老爷!”
王夫人慌忙拦住,“宝玉这几日确实用功了些,方才还说头疼,我让他歇会儿……”
“头疼?”贾政冷笑,“我看他是心里有鬼!”
他不顾王夫人阻拦,大步往怡红院走去。
王夫人急得跺脚,连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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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红院这边,却是另一番光景。
贾宝玉确实在房里——但不是在读书。
他歪在暖阁的榻上,手里拿着本《西厢记》,正看得入神。
袭人坐在榻边做针线,麝月在一旁剥橘子,秋纹则拿着个小锤子,轻轻给他捶腿。
“二爷,您真该看看书了。”
袭人轻声劝道,“方才太太来说,老爷这些日子心情不好,若查问起功课……”
“知道了知道了。”宝玉不耐烦地摆摆手,“整日就是功课功课,烦不烦?”
他将《西厢记》扔到一边,翻身坐起:“你们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考功名、做官吗?像王程那样,打打杀杀,争权夺利,便是好了?”
麝月将剥好的橘子递给他:“二爷怎么忽然说起秦王了?”
“怎么不能说?”
宝玉接过橘子,掰了一瓣放进嘴里,含糊道,“如今这府里,谁不在说?说我比不上他,说贾家如今全靠他了……呸!他算什么东西!一个武夫罢了!”
袭人连忙捂住他的嘴:“二爷慎言!这话若传出去……”
“传出去又如何?”
宝玉推开她的手,声音却低了些,“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你们是没见过他从前的样子……”
他忽然住了口。
其实他也没真正见过王程“从前”的样子。
那些传闻,多半是从下人口中听来的。
可他就是不服气。
凭什么所有人都拿王程跟他比?
“二爷,”袭人苦口婆心,“如今府里不比从前了。老爷丢了官,大老爷丢了爵位,珍大爷那边也……
您是府里唯一的指望了。您若不用功,往后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办?”
“怎么办?”
宝玉冷笑,“从前琏二哥在时,也没见府里好到哪儿去。如今他死了,倒把担子全压我身上了?”
他越说越气:“父亲整日逼我读书,说让我学学王程。可王程读了多少书?他不就是会打仗吗?我要学他,是不是也该去战场上杀几个人?”
“二爷!”袭人吓得脸都白了。
麝月和秋纹也慌忙跪下来劝。
正闹着,外头忽然传来小丫鬟惊慌的声音:“老爷、老爷来了!”
宝玉脸色一变,慌忙跳下榻,手忙脚乱地去抓书案上的《论语》。
可已经来不及了。
贾政铁青着脸站在门口,将方才屋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暖阁里乱成一团——榻上扔着才子佳人的**,橘子皮散了一地,丫鬟们跪的跪,站的站。
宝玉衣衫不整,手里还攥着本没来得及藏好的《西厢记》。
“好……好得很!”
贾政气得浑身发抖,“这就是你说的‘用功读书’?!”
王夫人跟在他身后,见状也慌了:“老爷息怒,宝玉他……”
“你闭嘴!”
贾政厉声喝道,“都是你惯的!慈母多败儿!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哪有一点读书人的样子?!”
宝玉垂着头,不敢说话。
贾政几步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西厢记》,狠狠摔在地上!
“混账东西!我让你读圣贤书,你就读这些淫词艳曲?!难怪整日跟丫鬟厮混,不思进取!”
他又看向跪在地上的袭人几人:“还有你们!一个个不劝主子用功,反倒陪着胡闹!来人!把这三个丫头拖出去,各打二十板子!”
“老爷饶命!”袭人三人吓得连连磕头。
宝玉也慌了,连忙跪下来:“父亲息怒!都是儿子的错,不关她们的事!儿子这就读书,这就读书!”
“读书?你读得进去吗?!”
贾政指着他的鼻子骂,“你看看人家王程!比你大不了几岁,已是亲王之尊,立下不世之功!你再看看你!文不成武不就,整日里就知道在脂粉堆里打滚!”
这话戳中了宝玉的痛处。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涌起不服气的倔强:“父亲何必拿旁人跟儿子比!儿子就是这般性情,读不进那些八股文章,也做不来那些钻营算计!
王程再好,也不过是个武夫,儿子不稀罕!”
“你——!”
贾政没想到他竟敢顶嘴,气得眼前发黑,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扇过去!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宝玉被打得踉跄一下,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
王夫人惊叫一声扑过去:“宝玉!”
“你让开!”
贾政推开她,指着宝玉的手都在抖,“武夫?你不稀罕?你可知道,如今这贾家,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若不是人家可怜,凤丫头和惜春能进王府?若不是人家念旧,你以为咱们还能在这府里安生过日子?!”
他越说越激动,胸中积压多日的怨愤、屈辱、不甘,全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你祖父、曾祖父挣下的基业,就要败在你手里了!琏儿死了,蓉儿也死了,珍儿不成器,赦老爷……哼!
如今全家就指望你一个,可你呢?!整日里不是读**,就是跟丫鬟胡闹!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对得起我吗?!”
他四下张望,看到门边立着的鸡毛掸子,一把抓过来,劈头盖脸朝宝玉打去!
“我叫你不争气!我叫你顶嘴!我叫你读**!”
鸡毛掸子雨点般落下,宝玉抱着头躲闪,可哪里躲得开?
背上、胳膊上瞬间多了几道红痕。
“老爷!别打了!别打了!”王夫人哭着扑上来,死死抱住贾政的胳膊。
袭人三人也哭着求饶。
怡红院里顿时哭喊声一片。
外头的小丫鬟们吓得瑟瑟发抖,有机灵的连忙跑去荣禧堂报信。
贾母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琥珀在一旁轻轻捶腿。
“老太太!不好了!老爷在打宝二爷呢!打得可狠了!”
小丫鬟连滚爬爬冲进来,声音都变了调。
贾母猛地睁开眼:“什么?!”
她挣扎着坐起身,琥珀连忙搀扶。
“快!快去看看!”
等贾母赶到怡红院时,场面已乱得不成样子。
贾政被王夫人和几个婆子拉着,犹自怒骂不休。
宝玉蜷缩在地上,衣衫凌乱,脸上红肿,背上衣衫破了,露出几道渗血的伤痕。
袭人几个丫鬟跪在一旁哭泣,个个脸上挂着泪。
“这是做什么?!造反吗?!”贾母拄着拐杖,重重顿地。
贾政见母亲来了,这才稍稍冷静些,但胸中怒气未消:“母亲!您看看这个孽障!整日里不务正业,读那些淫词艳曲,还顶撞儿子!儿子今日非打死他不可!”
贾母走到宝玉身边,看着他满脸的泪和伤,心疼得老泪纵横。
她转过身,颤抖着手指着贾政:“你……你要打死他,就先打死我!宝玉有什么错?他不过是个孩子!
性子纯良,不喜那些钻营,这也有错吗?!”
“母亲!”
贾政急道,“您不能总这么护着他!他都多大了?还孩子?王程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在战场上杀敌了!”
“你别跟我提王程!”
贾母厉声道,“他是他,宝玉是宝玉!我贾家的子孙,没必要都学那杀伐之人!”
这话说得重,贾政脸色一白。
王夫人趁机劝道:“老爷,宝玉知错了,您就饶了他这回吧。往后……往后我一定严加管教。”
贾政看着满屋子的人——母亲垂泪,妻子哀求,儿子瑟缩,丫鬟哭泣……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颓然松手,鸡毛掸子“啪嗒”掉在地上。
“罢了……罢了……”
他转过身,背影佝偻,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你既不愿读书,我也不逼你了。往后这贾家是兴是衰,听天由命吧。”
说完,他踉跄着走出怡红院,再没回头。
贾母搂着宝玉,心疼地抚摸他脸上的伤:“我的儿,疼不疼?”
宝玉靠在她怀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一半是疼,一半是委屈。
“祖母……孙儿真的……真的读不进去那些书……”
他哽咽道,“父亲总拿我跟旁人比,可孙儿……孙儿就是这样的人啊……”
贾母拍着他的背,长叹一声:“祖母知道,祖母知道。咱们宝玉,是赤子心性,跟那些人不一样。”
可她心里,何尝不焦虑?
贾政说得对,如今这贾家,真的快撑不住了。
只是这些话,她不能说,也不敢说。
王夫人抹着泪,吩咐袭人:“快去取药来,给二爷上药。”
又对贾母道:“老太太,您也回去歇着吧,这儿有我呢。”
贾母点点头,在琥珀的搀扶下起身。
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了看屋里——
宝玉伏在王夫人怀里哭泣,袭人正小心地给他上药,麝月秋纹在一旁垂泪。
窗外,秋日惨淡。
这座曾经繁华喧嚣的国公府,如今就像这秋日的光景,一日冷过一日。
贾母闭了闭眼,转身离去。
背影萧索,步履蹒跚。
当夜,秦王府。
王程难得有兴致,让人在园中芙蓉池边的亭子里摆了一桌酒菜。
不是宴客,只是自斟自饮。
秋月如轮,悬在墨蓝天幕上。
月光洒在池面,碎成万点银光。
几盏石灯笼在亭子周围亮着,橘黄的光与清冷的月辉交融。
王程独自坐在亭中,面前一壶梨花白,几碟小菜。
他今日其实有些烦躁。
白日里那份闲适,到了夜晚,便显出几分空虚来。
征战久了,忽然停下来,反倒有些不适应。
朝中那些暗流涌动,他并非不知。
赵佶表面恩宠有加,背地里却已在防着他——赐九锡,加封赏,看似荣耀,实则是捧杀。
还有金国那边,虽签了和约,但完颜吴乞买岂是甘心认输之人?
蒙古诸部蠢蠢欲动,西夏也在观望……
“王爷?”
轻柔的声音传来。
王程抬眼,见薛宝钗端着一碟糕点,正站在亭外石阶上。
她换了身家常的淡青色褙子,未施脂粉,长发松松挽着,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素净温婉。
“你怎么来了?”王程问。
“妾身见王爷独自在此,想是……心中有事。”
宝钗走进亭子,将糕点放在桌上,“这是小厨房新做的桂花糕,王爷尝尝。”
王程示意她坐下,给她也斟了一杯酒。
宝钗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
两人对坐,一时无言。
只有风吹过池面,带来隐隐的水声。
“王爷是在想朝中的事?”宝钗轻声问。
王程看了她一眼:“你倒是敏锐。”
宝钗抿唇一笑:“妾身愚钝,只是看王爷这几日虽与姊妹们玩笑,但眉间总有一丝郁色。想来……是闲适日子过久了,反倒不习惯了?”
这话说到王程心坎里。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说得对。征战沙场时,想着太平;真太平了,又觉得……无趣。”
宝钗沉默片刻,道:“王爷可知,这世上最难得的,便是‘太平’二字。多少人求而不得,王爷既得了,该珍惜才是。”
“珍惜?”
王程笑了笑,笑容有些讥诮,“宝钗,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这‘太平’底下,藏着多少暗流。今日我在朝中如日中天,明日或许就……”
他没说下去。
宝钗却听懂了。
她垂眸看着杯中酒液,轻声道:“王爷既然知道,就更该保重。您在,这太平就在;您若有失,莫说王府,便是这大宋……”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妾身说句僭越的话——王爷如今,已不是为自己活了。”
王程一震,看向她。
月光下,宝钗的脸平静如水,眼神却清澈坚定。
“您有王妃,有我们这些姊妹,有府中上下数百口人,还有……北疆那些将士百姓。”
她缓缓道,“我们都指着您。所以,王爷哪怕心里再烦,面上也要做出闲适的样子来。您越从容,旁人越不敢轻举妄动。”
这话如醍醐灌顶。
王程久久不语。
许久,他才举起酒杯:“敬你一杯。”
宝钗举杯,两人轻轻一碰。
酒入喉,温热中带着辛辣。
“其实……”
宝钗放下酒杯,忽然道,“妾身有时也会想,若没有王爷,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望向池中月影,声音飘忽:“凤姐姐或许已在北疆香消玉殒,惜春妹妹怕是已到了金国,三妹妹还在深闺里做着那些针线女红,云妹妹……或许已随便许了个人家。至于妾身……”
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但王程听懂了。
薛家败落,她这个薛大姑娘,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嫁个寻常人家,操持家务,碌碌一生。
“所以,”宝钗转过头,眼中水光潋滟,却带着笑,“王爷给了我们新生。这份恩情,我们姐妹都记在心里。王爷不必觉得孤单,前路再难,我们都陪着您。”
王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聪慧、通透、识大体,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候,说最恰当的话。
“宝钗,”他唤她的名字,“你很好。”
宝钗脸微微一红,低下头:“王爷过奖了。”
两人又喝了几杯,说了些闲话。
多是宝钗在说——说白日里诗社的筹备,说姊妹们的趣事,说园中哪株菊花开了,哪棵桂树香最浓。
她说得轻柔,王程静静听着。
心中的烦躁,竟在这温言软语中渐渐平复。
月已中天。
宝钗起身:“夜深了,王爷早些歇息吧。”
王程点点头,也站起身。
两人并肩走出亭子,沿着青石小径缓缓而行。
走到岔路口,宝钗该往西跨院去了。
她停住脚步,敛衽一礼:“王爷,妾身告退。”
王程看着她,忽然道:“今夜,我去你那儿。”
宝钗一怔,脸颊飞起红霞。
她垂下眼帘,轻轻应了声:“是。”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
这一夜,芙蓉池边的桂花开得正好,甜香弥漫,醉了整个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