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七,秦王府。
虽说是“低调纳妾”,可如今的秦王如日中天,莫说纳妾,便是府里多添个使唤丫头,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天刚蒙蒙亮,王府门前的街道便已堵得水泄不通。
各色马车、轿子排成长龙,从门前一直蜿蜒到街尾。
礼单像雪片般飞进王府的账房,唱礼的管事嗓子都喊哑了:
“礼部尚书李大人,贺秦王大喜!赤金如意一对,南海珍珠十斛,蜀锦百匹!”
“枢密院张枢密,贺王爷新禧!前朝名家山水画一幅,紫檀木嵌螺钿屏风一架!”
“郓王殿下,贺王叔大喜!和田玉雕龙凤呈祥摆件,珊瑚树一株!”
……
门房收帖子收得手软,王柱儿穿了一身崭新的深蓝色绸袍,站在二门处迎客,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身后跟着几个机灵的小厮,不停地将贵客往园子里引。
王府内张灯结彩,虽不比娶正妃时那般规制森严、遍铺红毡,却也处处透着喜气。
廊下挂着精巧的八角宫灯,树上系着红绸,连水池里的锦鲤都仿佛比往日活泼几分。
花厅里早已摆开数十桌席面。
菜肴未必是山珍海味,却样样精致可口:水晶鹅脯、胭脂鹅肝、火腿炖肘子、酒酿清蒸鸭子……酒是窖藏二十年的梨花白,一开坛,香气便飘出老远。
女眷们被引到后园临水的“揽月轩”。
这里视野开阔,能看到前院一部分热闹景象,又不至于被男宾冲撞。
赵媛媛今日穿了身杏子红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外罩一件同色绣折枝牡丹的褙子,发髻上簪着赤金点翠步摇,既不失王妃气度,又透着几分喜庆。
她坐在主位,嘴角噙着得体的微笑,应对着前来道贺的诸位夫人小姐。
“王妃真是贤德大度,这般为王爷张罗。”一位尚书夫人抿嘴笑道。
赵媛媛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张夫人过誉了。凤姐姐和惜春妹妹都是好的,能进府伺候王爷,是她们的福分,也是王府的喜事。”
她说得自然,仿佛这事儿天经地义。
另一位侯夫人压低了声音:“我听说……那位凤姑娘,原先可是荣国府的琏二奶奶?这……合适吗?”
赵媛媛眼皮都没抬,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侯夫人多虑了。凤姐姐的夫君为国捐躯,她本人又遭了大难,王爷怜她孤苦,给她个安身立命之所,乃是仁义之举。至于那些陈年旧事,如今还提它作甚?”
那侯夫人碰了个软钉子,讪讪一笑,不敢再多言。
众女眷交换着眼色,心中各有计较。
有羡慕赵媛媛地位稳固、气度从容的,有暗叹王熙凤和惜春好命的,也有等着看笑话的。
毕竟纳寡妇和罪臣之女为妾,怎么说也不是什么光彩事。
可看着赵媛媛这般淡定,再看看前院那些挤破头来送贺礼的达官显贵,谁还敢多嘴半句?
如今的秦王,功高盖世,圣眷正隆。他纳妾,那是风流韵事;
他若不纳,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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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跨院,听雪轩。
这里比别处更安静些,院中几株老桂花开得正盛,甜香袭人。
正房内,王熙凤和惜春已梳妆完毕。
王熙凤穿了一身正红色的遍地金通袖袄,下配石榴红撒花裙。
这颜色照理说妾室不能用,但赵媛媛特准了,说“今日大喜,不必拘泥”。
她脸上薄施脂粉,描了眉,点了口脂,将连日来的憔悴苍白掩去大半。
那双丹凤眼依旧明亮,只是少了往日的精明算计,多了几分沉静,甚至……一丝恍惚。
她对着铜镜,仔细将一支赤金嵌红宝石的凤钗簪进发髻。
手指碰到冰凉的钗身,微微一顿。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盛装打扮,嫁进荣国府,成为琏二奶奶。
那时是何等风光?
十里红妆,宾客盈门,所有人都夸她命好,嫁了个俊俏郎君,进了国公府第。
可后来呢?
丈夫凉薄,婆婆刁难,妯娌算计,为了撑起那个空架子,她机关算尽,陪尽笑脸,累出一身病。
最后,连贾琏都死在了北疆,她成了寡妇……
若不是王程……
王熙凤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酸楚压下去。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清明和决然。
过去那个琏二奶奶,已经死了。
从今往后,她是秦王的侧妃,王熙凤。
“凤姐姐,”惜春的声音轻轻响起,“该去给王妃行礼了。”
惜春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色的绣折枝玉兰襦裙,外面罩着月白底绣缠枝莲的比甲。
她年纪小,这身打扮更显得她清丽脱俗,如同含苞待放的白玉兰。
只是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空茫。
王熙凤转过身,拉住她的手。
触手冰凉,微微发颤。
“别怕。”
王熙凤低声说,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王妃是宽厚人,不会为难我们。今日之后,咱们……就有家了。”
“家……”
惜春喃喃重复这个字,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化为一种近乎脆弱的光亮。
她自小没了母亲,父亲贾敬一味好道,哥哥贾珍更是将她当作筹码。
那个所谓的“家”,对她而言,不过是华丽的囚笼。
如今,这个囚笼也不要她了。
可眼前这个曾是她嫂子的女人,拉着她的手,说“有家了”。
惜春鼻子一酸,用力点了点头。
两人相携走出听雪轩,朝着赵媛媛所在的正院走去。
一路上,遇到不少丫鬟仆役。
众人见了她们,皆敛衽行礼,口称“凤姨娘”、“惜春姨娘”,态度恭谨,并无轻视。
王熙凤挺直脊背,一一颔首回应。
她曾是荣国府的管家奶奶,最懂这些下人的心思。
今日他们恭敬,是因为她们成了王爷的妾室。
若她们自己先露了怯,往后便难立足了。
行至正院“栖梧堂”,赵媛媛已从揽月轩回来,正坐在堂中主位上喝茶。
鸳鸯和晴雯侍立一旁。
鸳鸯依旧沉稳,晴雯今日倒是难得安静,只拿那双桃花眼悄悄打量王熙凤和惜春。
“妾身王熙凤\/贾惜春,给王妃请安。”
两人走到堂中,齐齐跪下,行了大礼。
赵媛媛放下茶盏,温声道:“快起来吧。今日是你们的好日子,不必如此拘礼。”
她示意鸳鸯扶起两人,目光在她们身上打量一番,点点头:“这身打扮很好。凤姐姐气色比前几日好多了,惜春妹妹也出落得越发标致。”
“谢王妃夸赞。”王熙凤垂首道。
惜春也轻声说:“谢王妃。”
赵媛媛起身,走到两人面前,拉起她们的手。
她的手温暖柔软,带着淡淡的玉兰香气。
“既进了王府的门,往后便是一家人了。”
她看着两人,眼神真诚,“我知你们过往不易,但既然王爷怜惜你们,给了你们名分,你们便该安下心来,好生过日子。”
顿了顿,她声音更柔和几分:“王爷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是重情义之人。你们真心待他,他必不会亏待你们。
府里规矩不多,只一条——和睦。姊妹间要互相扶持,莫要生出那些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心思,平白让王爷烦心,也让人看了笑话。”
这话说得委婉,却敲打得明白。
王熙凤心头一凛,连忙道:“王妃教诲,妾身谨记。定当恪守本分,尽心伺候王爷王妃,与姊妹们和睦相处。”
惜春也跟着点头:“惜春记下了。”
赵媛媛满意地笑了笑,从腕上褪下一对羊脂白玉镯子,分别戴在两人手腕上:“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愿你们日后平安顺遂。”
玉镯温润,触手生凉。
王熙凤和惜春再次跪下谢恩。
这一次,王熙凤的眼中终于忍不住泛起水光。
她曾以为,进了王府为妾,免不了要看正妃脸色,受些磋磨。
尤其是她这样尴尬的身份——前夫侄儿是王程麾下将领,自己又曾是他的“嫂子”。
可赵媛媛不仅没有为难她们,反而处处维护,给足了体面。
这份恩情,她记下了。
“好了,快起来吧。”
赵媛媛笑道,“前头宴席快开了,你们也去露个面,见见几位相熟的夫人。晚些时候王爷回来,还有仪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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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荣禧堂。
与外头的热闹喧嚣截然相反,这里一片死寂。
贾赦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摆着一壶酒,已喝了大半。
他脸色涨红,眼睛布满血丝,盯着桌上那封烫金的请帖——秦王府送来的,客气地邀请贾府“若有暇,可来观礼”。
“观礼……观他娘的礼!”
贾赦猛地将请帖扫落在地,嘶声骂道,“王程那厮!欺人太甚!纳我贾家的媳妇和女儿,还要送帖子来羞辱我们!这是往我们脸上吐唾沫啊!!”
邢夫人瑟缩在一旁,小声劝道:“老爷息怒……好歹、好歹凤丫头和惜春有了归宿,总比……”
“闭嘴!”
贾赦咆哮,“归宿?给人做妾算什么归宿?!我贾家再不济,也是国公之后!
如今却要沦落到把媳妇和女儿送给别人做妾!祖宗的脸都让我们丢尽了!!”
他越说越怒,抓起桌上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
“砰——!”
瓷片四溅,酒液洒了一地。
贾政坐在下首,脸色灰败,长叹一声:“大哥,事已至此,再恼也无用。如今这汴梁城中,谁还敢得罪秦王?咱们……认了吧。”
“认?我怎么认?!”
贾赦赤红着眼瞪他,“贾政!那是你侄媳妇!是你亲侄女!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们被王程收了房,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贾政被骂得脸上青红交加,却无力反驳。
他能说什么?
去秦王府要人?他拿什么要?
除了打落牙齿和血吞,他们还能怎样?
贾母由琥珀搀扶着,从内室走出来。
她今日没戴抹额,花白的头发松松挽着,看上去又老了许多。
“都别吵了。”她声音沙哑,透着深深的疲惫,“还不够丢人吗?”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贾母走到主位坐下,浑浊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贾赦身上。
“我知道你心里憋屈。”
她缓缓道,“可如今贾家是什么光景,你不清楚吗?没了爵位,没了官职,连门生故旧都躲着我们走。
王程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莫说纳凤丫头和惜春,就是要纳宝玉屋里的丫头,咱们又能如何?”
贾赦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与其在这儿发疯,不如想想往后怎么办。”
贾母闭了闭眼,“凤丫头和惜春进了王府,未必是坏事。至少……她们有了倚仗,往后若王府肯照拂一二,贾家或许还能喘口气。”
这话说得现实,却也悲凉。
贾珍在一旁闷声道:“老太太说得是。惜春那丫头……总归是我妹妹,她若能在王府站稳脚跟,往后说不定……”
他没说完,但意思谁都明白。
贾赦听着这些话,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卖女求荣!
他们这是在卖女求荣!!
可这屈辱的话,他竟无法反驳。
因为贾家,真的已经山穷水尽了。
“噗——!”
贾赦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晃了晃,向后倒去。
“老爷!!”
“大哥!!”
堂内顿时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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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怡红院。
贾宝玉独自坐在窗下的书案前,手里拿着一卷《南华经》,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外头隐约传来丝竹声和笑闹声——那是秦王府的方向。
今日是凤姐姐和惜春妹妹“出嫁”的日子。
虽说只是纳妾,可终究是离开了这个家,成了别人的人。
宝玉心里堵得慌。
园子里越来越冷清了。
宝姐姐进了王府,成了秦王侧妃;云妹妹也是一样,自从嫁过去,难得回来一次;
探春姐姐和凤姐姐如今也走了,连惜春那么小的妹妹,都……
“二爷。”
袭人端了碗冰糖燕窝进来,见他发呆,轻声劝道,“您多少用些吧。从早上到现在,您都没怎么吃东西。”
宝玉摇摇头,推开碗:“吃不下。”
袭人叹了口气,将碗放在案上,站在他身后,轻轻替他揉着太阳穴。
“二爷是在想凤奶奶和四姑娘?”
“……嗯。”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袭人低声道,“咱们府里如今……凤奶奶和四姑娘能有个去处,总比在家熬着强。我听说,秦王妃待人宽厚,王爷也对她们好,往后日子不会差的。”
这些道理宝玉都懂。
可他就是难受。
那些曾经围着他、叫他“宝兄弟”、“宝二爷”的姐姐妹妹们,一个个都散了,走了,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在园子里吟诗作画,玩笑打闹了。
这个家,这座园子,越来越像一座华丽的坟墓,埋葬着他所有的快乐和念想。
窗外,暮色渐沉。
秦王府的喧嚣似乎更盛了,隐约能听到鞭炮声和欢呼声。
宝玉闭上眼,一滴泪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