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七,汴梁城。
晨光初透,夏末的暑气已悄然消退,空气中弥漫着桂花初绽的甜香。
但今日,这香气被另一种更炽热的气息彻底掩盖——那是万民沸腾的激动与狂热。
自五更天起,朱雀大街两侧便已挤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扶老携幼,翘首北望,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新曹门方向。
孩童骑在父亲肩上,妇人踮着脚尖,老者被搀扶着,连沿街店铺的二楼窗台都挤满了人头。
“来了吗?秦王来了吗?”
“还没呢!听说辰时三刻才到城外!”
“我表哥在禁军当差,说官家亲自带着文武百官去十里亭迎接了!”
“哎哟,这可是天大的荣耀!我活了六十多年,除了咱秦王殿下,从没见过哪个臣子有这般待遇!”
议论声、期盼声、笑闹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喧嚣的海。
人群中,几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格外激动。一个身着青衫的瘦高个挥着手臂,唾沫横飞。
“五千破十万!阵斩完颜宗望!古往今来,你们说说,谁能有这般功业?卫青?霍去病?李靖?依我看,都不及秦王!”
旁边一个圆脸书生连连点头:“陈兄所言极是!更难得的是,秦王此番还逼得金国称臣纳贡,归还幽云!
这是自石敬瑭割让燕云以来,一百七十年未有之盛事啊!”
“何止盛事?简直是再造乾坤!”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书生眼眶微红,“我汉家儿郎,终于能挺直腰杆了!”
这样的对话,在人群中处处可闻。
秦王府的女眷们,此刻也站在宣德楼附近的观礼台上。
这是赵佶特赐的恩典,允许王府女眷在此迎接王程。
赵媛媛站在最前方,穿着一身正式的秦王妃冠服——翟衣深青,织金云凤纹,冠上九翚四凤,珠翠盈鬓。
她努力维持着皇家体统,可那双秋水明眸早已雾蒙蒙一片,死死咬着下唇,才不让泪水滑落。
她的手藏在宽大的袖中,紧紧攥着一方绣着并蒂莲的丝帕。
两个月零七天。
自从王程北上,她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夜夜惊梦,不是梦见血火战场,就是梦见王程受伤坠马。
每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
如今,他终于要回来了。
活着回来了。
还带着不世之功。
“娘娘,您看!”蕊初在她耳边轻声提醒,声音也带着哽咽。
赵媛媛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新曹门方向,烟尘渐起。
紧接着,低沉的号角声划破长空,那是凯旋的乐章!
“来了!秦王凯旋了——!!”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整个朱雀大街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万胜!秦王万胜!”
“大宋万胜!王爷千岁!”
声浪如潮,震得人耳膜发疼。
赵媛媛踮起脚尖,死死盯着远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杆高达三丈、猩红如血的“王”字帅旗。
旗面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的金线绣纹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紧随其后的,是“秦”、“天下兵马大元帅”、“北伐讨逆”等一系列大纛。
然后,便是凯旋的军队。
与出征时的五万大军不同,此番回京的只有五百背嵬精锐。
但正是这些人,经历了北疆血战,浑身散发着百战余生的凛冽杀气。
他们身着玄甲,肩扛长枪,马蹄整齐划一,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而震撼的“咚!咚!”声。
每一张脸上都带着风霜之色,眼神锐利,那是真正见过血、杀过敌的眼神。
百姓们更加疯狂了。
“看!那就是背嵬军!秦王亲军!”
“天啊,这杀气……隔着这么远我都觉得心慌!”
“废话!人家可是杀了十万金狗的精锐!”
“万胜!万胜!”
无数百姓将准备好的鲜花、彩绸、甚至铜钱拼命往队伍里扔。
几个大胆的孩童想要冲过去,被眼疾手快的父母一把拽回。
在队伍的核心,王程终于出现了。
他今日没有披甲,而是换上了一身特制的玄色亲王常服。
袍服以金线绣着四爪蟠龙,腰束玉带,悬挂佩剑。
胯下依旧是那匹神骏的乌骓马,马鞍旁挂着那杆令人望而生畏的陨星破甲槊。
两个月的北疆征战,让他原本冷峻的面容更添了几分风霜之色。
下颌线条越发硬朗,肤色因日晒而偏深,眼角多了几道浅浅的纹路。
但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如寒潭,锐利如刀锋。
他端坐马上,目光平视前方,面对这山呼海啸般的迎接,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紧抿的唇角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在他的身侧稍后,是四道骑着战马的倩影。
贾探春一身火红骑装,青丝高束,腰佩长剑,英姿飒爽中多了几分沉稳——那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才有的气质。
薛宝钗则是一身淡青色襦裙,外罩同色披风,秀美端庄。
她微微垂眸,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唯有偶尔抬眼看王程背影时,眼中才闪过一丝温柔。
尤三姐依旧是那副泼辣模样,穿着橙红色胡服,腰间双刀,正兴奋地东张西望,享受着这万民瞩目的风光。
而王熙凤……
她穿着一身极其素净的月白色襦裙,外罩深青色半臂,发髻简单挽起,只簪一支白玉簪。
与往日荣国府那个珠光宝气、顾盼神飞的琏二奶奶判若两人。
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丝锐利。
她挺直脊背坐在马上,目光平静地扫过街道两侧的百姓,没有笑容,也没有羞涩。
在她身后,一辆青帷小车内,贾惜春静静坐着。
她撩开车帘一角,望着外面喧嚣的景象,那张清冷如画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握着帘子的手,微微发颤。
队伍缓缓行至宣德楼前。
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
赵佶身穿十二章衮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一众皇室成员、文武百官的簇拥下,亲自站在御街中央迎接。
这是前所未有之礼——天子出城,亲迎臣子。
“臣王程,叩见陛下!”
王程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他身后,五百将士齐刷刷下马跪倒,甲胄碰撞声整齐划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百人齐声呐喊,声震九霄。
赵佶快步上前,竟亲自弯腰扶起王程。
“爱卿快快请起!”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红光,“爱卿为我大宋立下不世之功,朕……朕都不知该如何赏你了!”
他拉着王程的手,转身面向百官和百姓,高声道:
“诸位臣工!大宋的子民们!”
“你们都看到了!这便是朕的秦王!朕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五千破十万!阵斩完颜宗望!收复幽云!逼得金国称臣纳贡!”
“此等功业,旷古烁今!便是卫霍复生,亦不能及!”
他每说一句,百姓的欢呼声便高一分。
到后来,整个宣德楼前已成了欢乐的海洋。
赵佶看着这山呼海啸般的场面,胸中豪情激荡。
他紧紧握着王程的手,低声道:“爱卿,随朕入宫,朕已在宫中设下盛宴,为你接风洗尘!”
王程躬身:“臣,谢陛下隆恩。”
他的表情恰到好处地带着受宠若惊的谦恭,可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平静无波。
皇宫,大庆殿。
这是大宋举行最盛大典礼的殿堂,平日里只有元旦、冬至大朝会,或是皇帝寿辰、册封皇后太子时才会启用。
今日,为了迎接王程凯旋,赵佶特旨在此设宴。
殿内金碧辉煌,七十二根蟠龙金柱撑起高耸的穹顶。
殿中央铺着猩红织金地毯,两侧摆开数百张紫檀案几,文武百官按品级入座。
最上首的御案旁,特设一张稍小的金漆案几,那是给王程的座位——与天子并列,这是人臣极荣。
丝竹声声,歌舞翩翩。
宫娥们身着彩衣,如同穿花蝴蝶般在殿中起舞。
乐师奏着《秦王破阵乐》,那是太常寺连夜改编的曲子,雄壮激昂。
赵佶高坐御案后,满面红光,不时举杯与王程对饮。
“爱卿,尝尝这个,这是江南新贡的鲥鱼,最是鲜美!”
“还有这酒,是朕珍藏二十年的御酒,今日特地开了为你庆功!”
王程一一谢过,举止恭谨得体。
殿中百官,神色各异。
李邦彦、孙傅等文臣,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时不时闪过一丝复杂。
种师道等武将,则大多真心实意地激动,频频向王程敬酒。
酒过三巡,赵佶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秦王王程听旨——”
司礼太监高声唱喏。
王程起身,走到殿中,跪地听旨。
赵佶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圣旨,亲自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秦王、天下兵马大元帅王程,忠勇盖世,谋略超群。北疆一战,以五千破十万,阵斩敌酋,收复幽云,逼金称臣,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朕心甚慰,特加封秦王为太师,赐九锡,加食邑五千户,黄金万两,绢帛十万匹,田庄二十处。另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其麾下将士,各有封赏。阵亡者抚恤加倍,子嗣荫封!”
“钦此!”
旨意读完,殿内一片寂静。
九锡……
那是人臣所能得到的最高荣宠。古往今来,得九锡者,几乎都……
不少文臣脸色变了变,想要出言劝谏,可看着赵佶那兴奋得发红的脸色,又看了看殿中跪着的那个玄色身影,终究没敢开口。
“臣,谢陛下隆恩!”
王程叩首,声音沉稳。
赵佶亲自走下御案,扶起王程,拍着他的肩膀,朗声笑道:“爱卿不必多礼!这是你应得的!朕还要靠你,保我大宋江山永固呢!”
这话说得亲热,可听在某些有心人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
王程脸上适当地露出感激之色:“陛下厚爱,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好!好!”
赵佶大笑着拉他回到座位,“今日不醉不归!”
宴席继续。
丝竹更欢,歌舞更盛。
王程坐在赵佶身侧,接受着百官一轮又一轮的敬酒。
他酒量极好,来者不拒,脸上始终挂着谦和的微笑。
可那双眼睛,却像深潭般平静,将殿中所有人的神色,一一收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