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二,深夜。
左丞相府,书房。
烛火通明,映照着完颜希尹憔悴的脸。
他面前摊着一张巨大的北疆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山川城池、兵力部署。
对面坐着两人。
一个是完颜粘罕,脸色灰败,眼中再无往日骄狂,只有深沉的疲惫和悲凉。
另一个是汉臣韩企先,原辽国进士,投金后官至尚书右丞,以智谋着称。
“消息……封不住。”
韩企先声音干涩,“溃兵太多,已有人逃回上京周边。民间已有传言,说……说王程是天神下凡,专为灭金而来。”
完颜粘罕一拳砸在桌上:“该死!这些废物!打仗不行,逃命传谣倒快!”
“现在说这些无用。”
完颜希尹揉了揉眉心,“关键是,接下来怎么办?耶律余睹和完颜阇母的兵,最快也要半月才能抵达长城一线。
这半月……若王程真打过来,北疆那些残兵,能挡几日?”
书房内一片沉默。
谁都清楚答案——挡不住。
别说几日,恐怕王程兵锋一到,便是望风而降。
“蒙古和西夏那边呢?”完颜粘罕问。
“已派了八百里加急。”
完颜希尹道,“但……克烈部的王汗老奸巨猾,塔塔儿部与我素有仇怨,他们会不会真出兵,难说。
至于西夏……李乾顺那个墙头草,见我大金新败,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指望他全力相助,恐怕……”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韩企先忽然开口:“丞相,下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韩企先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很低:
“下官以为……或许……该考虑议和。”
“什么?!”
完颜粘罕猛地站起,眼珠子瞪得滚圆:“韩企先!你再说一遍?!”
“议和。”
韩企先重复,语气平静,却字字惊心,“向宋国称臣纳贡,归还幽云十六州,换……换王程退兵。”
“放屁!!”
完颜粘罕暴怒,“我大金自太祖起兵,灭辽压宋,何曾向人低过头?!称臣纳贡?归还幽云?韩企先!你是汉人,便如此向着宋国吗?!”
韩企先脸色不变:“元帅息怒。下官此言,非为宋国,实为……大金。”
他看向完颜希尹,又看向完颜粘罕,目光沉痛:
“敢问二位,以如今局势,硬拼,可有胜算?”
完颜粘罕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联合蒙古西夏,可能挡住王程?”
依旧沉默。
“既无胜算,又挡不住……”
韩企先声音更轻,却如重锤,“那等王程整顿兵马,大举北伐之日,便是我大金……亡国之时。”
“啪嗒。”
完颜希尹手中的笔掉在桌上。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许久,完颜粘罕颓然坐下,双手抱头,声音嘶哑:“可……可若议和……我大金颜面何存?太祖太宗泉下有知……”
“颜面重要,还是江山重要?”
韩企先反问,“昔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终灭吴雪耻。汉高祖白登之围,亦曾向匈奴和亲纳贡。
一时的屈辱,若能换得喘息之机,待国力恢复,他日未尝不能卷土重来。”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重:
“可若连国都没了……还谈什么颜面?谈什么雪耻?”
完颜粘罕浑身颤抖,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完颜希尹闭着眼,久久不语。
烛火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照得格外清晰,这位以智谋着称的女真丞相,此刻仿佛老了十岁。
“此事……太大。”他缓缓开口,声音疲惫,“需陛下圣裁。”
“但陛下会同意吗?”韩企先问。
完颜希尹沉默。
陛下……那个骄傲如鹰、视汉人如猪狗的金国皇帝,会同意向宋国称臣纳贡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若不同意……大金,恐怕真的没有未来了。
七月十三,皇宫御书房。
完颜吴乞买看着跪在面前的完颜希尹、完颜粘罕和韩企先,听完韩企先的“议和”之策,脸色铁青。
“称臣……纳贡……归还幽云……”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韩企先,你好大的胆子。”
韩企先伏地叩首:“臣死罪。但臣所言,句句为大金江山社稷着想。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青山?”
完颜吴乞买惨笑,“朕的青山,已经被王程一把火烧了大半!如今你还要朕亲手把剩下的也送出去?!”
“陛下!”
完颜希尹也跪了下来,老泪纵横,“臣知此议耻辱。可……可若不如此,王程兵锋一至,我大金……恐有灭顶之灾啊!”
“那就跟他拼了!”
完颜吴乞买嘶吼,“朕亲自带兵南下!便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绝不做那摇尾乞怜的懦夫!!”
“陛下三思!!”三人齐齐叩首。
完颜粘罕抬起头,泪流满面:“陛下!臣……臣何尝不想与王程决一死战?可战,也要有可战之兵啊!
如今北疆精锐尽丧,新调之兵尚未抵达,仓促迎战,不过是让将士们白白送死!”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祖宗基业,毁在朕手里?!”完颜吴乞买声音哽咽。
御书房内,一片悲凉。
烛火摇曳,将四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长长的,扭曲着,如同鬼魅。
许久,韩企先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陛下,臣斗胆问一句:是虚名重要,还是实利重要?”
完颜吴乞买看向他。
“称臣纳贡,是虚名。幽云十六州,本就是汉地,归还宋国,于我大金而言,不过是丢掉一块难啃的骨头。”
韩企先道,“但换来的是什么?是王程退兵,是宋国暂时满足,是我大金喘息之机。”
“有了这个喘息之机,陛下可整顿内政,恢复生产,训练新军,联络盟友。待元气恢复,北疆稳固,届时……”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届时,是战是和,主动权不又回到陛下手中了吗?”
完颜吴乞买死死盯着他。
“你的意思是……缓兵之计?”
“正是。”
韩企先点头,“议和,非是真和,而是以空间换时间。宋国如今内斗不休,皇帝昏庸,奸臣当道。
王程虽勇,终究是臣子,功高震主,必遭猜忌。只要拖得一时,待宋国内乱,或王程被削权调离,北疆之危,自解。”
完颜吴乞买沉默了。
他背着手,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
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一步,两步,三步……
每走一步,他的脸色就变化一分。
愤怒、屈辱、不甘、挣扎、犹豫……最后,定格为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理智。
他终于停下脚步,背对三人,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若议和……宋国,会答应吗?”
声音嘶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韩企先心中一震,知道陛下……动摇了。
“必会答应。”
他连忙道,“宋国君臣,最重虚名。陛下若肯称臣,归还幽云,于宋国而言,乃是盖世奇功,足以载入史册。那宋帝赵佶,好大喜功,定会欣然接受。”
“况且,”他补充道,“王程虽勇,但北伐耗资巨大,粮草军需皆需后方补给。宋国国库空虚,未必支撑得起长期战争。此时议和,正合他们心意。”
完颜吴乞买缓缓转过身。
烛光下,他的脸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眼袋深重,鬓角斑白。
“既如此……”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决然。
“拟旨吧。”
“遣使赴宋,议和。”
七月十四,寅时三刻。
天色未明,上京城门悄然洞开。
三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城门,向南疾驰而去。
马上骑士,皆着黑衣,背负密封铜筒。
他们是大金国派往宋京汴梁的议和密使。
为首者,名唤完颜宗贤,乃皇室远支,通晓汉文,精于辞令。
临行前,完颜吴乞买亲自召见,只给了一句话:
“不惜一切代价,务求议和成功。”
“若宋国要朕称臣……便称臣。”
“若宋国要朕纳贡……便纳贡。”
“只要……能保住大金江山。”
说这话时,完颜吴乞买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种空洞的、燃烧殆尽的灰烬。
完颜宗贤领命时,心中悲凉如冰。
曾几何时,大金铁骑南下,逼得辽国天祚帝仓皇逃窜,逼得宋国徽钦二帝青衣献俘。
如今,不过数年,风水轮转。
轮到他们,要向昔日的阶下囚,摇尾乞和了。
马蹄声急促,踏碎了黎明的寂静。
完颜宗贤回头,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上京城轮廓。
那座雄浑的、他曾引以为傲的皇城,此刻在晨雾中,竟显得如此……脆弱。
“驾!!”
他狠狠一抽马鞭,再不回头。
时间,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必须在王程彻底消化战果、整顿兵马之前,让宋国皇帝答应议和。
否则……一切皆休。
快马加鞭,日夜兼程。
从会宁府到汴梁,三千里路。
他们要在十日内,赶到。
七月十五,幽州,节度使府。
王程站在沙盘前,看着上面插满小旗的北疆地形。
张叔夜、王禀侍立两旁,岳飞则刚从云州赶回,风尘仆仆。
“王爷,”岳飞指着沙盘上一处,“末将已探明,金国正从辽东、河北调兵,约五万人,正向古北口、居庸关一线集结。
另外,蒙古克烈部、塔塔儿部皆有异动,似在集结骑兵。”
王程点头:“预料之中。完颜宗望一死,金国北疆空虚,必会调兵填补。至于蒙古……趁火打劫,是他们的老本行。”
“王爷,要不要末将领兵先发制人,击溃金国援军?”岳飞眼中闪着战意。
“不急。”
王程摇头,“新调之兵,士气低落,且不熟悉地形。让他们在长城一线耗着,反而牵制金国更多资源。”
他顿了顿,看向西方:“西夏那边呢?”
“尚无动静。”
王禀道,“但探子回报,西夏国主李乾顺近日频繁召见大臣,恐在权衡利弊。”
“让他权衡去。”
王程淡淡道,“西夏若聪明,便该按兵不动。若敢伸手……”
他眼中寒光一闪:“本王不介意,多灭一国。”
平淡的语气,却让在场几人都感到一股凛冽杀意。
张叔夜沉吟道:“王爷,如今局势,于我有利。但久战必疲,且粮草军需耗费巨大。朝廷那边……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这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明白——宋国国库,快空了。
王程自然知道。
北伐以来,数万大军粮饷、军械、赏赐,皆由朝廷供应。
赵佶虽然全力支持,但大宋积弊已久,国库本就空虚,如今已是寅吃卯粮。
若再拖下去,不用金国反击,后方自己就先垮了。
“本王心中有数。”
王程道,“传令下去,全军休整十日。十日后,本王要看到一份完整的北伐方略——不是如何进攻,而是如何……以战养战。”
“以战养战?”王禀一愣。
“不错。”
王程手指在沙盘上划过,“幽云十六州,土地肥沃,商路畅通。如今大半已在我手,为何不能自给自足?”
张叔夜眼睛一亮:“王爷是说……在收复之地,恢复生产,整顿税收,以本地之财,养本地之兵?”
“正是。”
王程点头,“与其千里迢迢从江南运粮,不如就地取食。不仅节省损耗,更能稳固统治,收拢民心。”
岳飞恍然大悟:“末将明白了!这就去安排军屯,让将士们闲时耕种,战时出征!”
“不止军屯。”
王程道,“鼓励流民返乡,分发土地农具,减免赋税。商人往来,给予保护。
要让百姓知道,跟着本王,有饭吃,有衣穿,有太平日子过。”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
“得民心者,得天下。”
这话一出,张叔夜和王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以及……一丝隐隐的激动。
王爷这是……不仅要在军事上击败金国,更要在治理上,彻底掌控北疆啊。
“老臣……明白了。”
张叔夜深深一揖,“王爷放心,此事老臣亲自督办,定让北疆在最短时间内,恢复生机。”
“嗯。”
王程又交代了几句,便让众人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人。
他走到窗边,望向北方。
金国此刻,应该乱成一团了吧?
议和?调兵?联合蒙古?
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大势,已在他手。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稳稳地,一步一步,将这片土地,彻底握在掌中。
至于朝廷那边……
王程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赵佶若聪明,就该知道,如今能保住大宋江山的,是谁。
若他不聪明……
王程不再想下去。
有些事,时机到了,自然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