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午时三刻。
幽州南门外十里长亭,旌旗猎猎,军容整肃。
张叔夜、王禀率领留守文武官员,顶着烈日已等候近两个时辰。
“来了!王爷回来了!”
了望塔上的哨兵突然高声呼喊,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所有人的精神顿时一振,齐齐向南望去。
官道尽头,烟尘渐起。
一骑玄甲,如同墨色闪电,在初秋的阳光下疾驰而来。
马背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正是王程与王熙凤。
距离百步时,王程勒住缰绳,乌骓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随即稳稳停住。
张叔夜老眼昏花,此刻却看得真切——王爷虽然风尘仆仆,甲胄上还带着未洗净的血污,但神情沉稳,目光锐利如昔。
而他身前那名女子……
“那是……琏二奶奶?”
王禀压低声音,难掩惊愕。
只见王熙凤穿着一身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粗布男装,外面罩着王程的玄色披风。
她发髻散乱,只用一根布带草草束起,脸上虽洗净了血污,却仍有几道浅淡的划痕。
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神——不再是荣国府里那八面玲珑、精于算计的丹凤眼,而是一双经历过生死、淬炼过杀伐的眸子,沉静中透着锐利,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煞气。
“末将张叔夜\/王禀,恭迎秦王殿下凯旋!”
两位老将率先单膝跪地,身后文武官员、亲兵卫队齐刷刷跪倒一片。
王程翻身下马,顺手将王熙凤也扶了下来。
“都起来吧。”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沉稳有力,“本王不在这些时日,辛苦诸位了。”
张叔夜起身,激动得胡须微颤:“王爷言重了!老臣等只是守成,哪比得上王爷亲赴险地,救回……救回……”
他看向王熙凤,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王熙凤上前半步,敛衽一礼——这是她连日来第一次做这个熟悉的动作,却显得格外生疏。
“王熙凤见过张老将军、王总管。此番累得王爷亲身犯险,是妾身的罪过。”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京城官话的软糯,语气却冷静得不像话。
张叔夜连忙还礼:“不敢当,不敢当!琏二奶奶安然归来,实乃万幸!”
王禀也拱手道:“二奶奶受苦了!”
王程打断他们的客套:“先进城。张成,派人去节度使府通报一声,就说本王回来了,让探春她们不必担心。”
“是!”
张成早已候在一旁,闻言立刻安排亲兵先行。
众人重新上马,簇拥着王程和王熙凤向幽州城行去。
路上,张叔夜简单汇报了这几日的情况:“自王爷那日单骑出城,老臣与王总管便严密封锁消息,对外只说王爷闭关休养。军中虽有猜测,但无人敢妄议。只是……”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凝香馆那边,前日有医婆出入,似是……诊出了喜脉。”
王程眉头微挑:“哦?这么快?”
“是,那花魁身边的侍女偷偷出来抓安胎药,被咱们的眼线盯上了。”
王禀接口道,语气复杂,“王爷,此事该如何处置?那女子身份特殊,若留下子嗣……”
王程摆了摆手:“无妨。本王自有分寸。”
他不再多言,张叔夜和王禀对视一眼,也不敢再问。
幽州城,节度使府。
正堂内,贾探春、薛宝钗、尤三姐早已坐立不安地等候多时。
“这都三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尤三姐在堂内来回踱步,杏红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翻飞,“张老将军也不让咱们出城去寻,真是急死人了!”
薛宝钗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她面上还算镇定,可指尖微微的颤抖泄露了内心的焦虑。
“三妹妹稍安勿躁。”
她轻声劝道,“王爷既敢单骑赴会,必有周全准备。我们若贸然行动,反会坏事。”
贾探春坐在宝钗身旁,一身藕荷色劲装,腰间佩剑。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抿着唇,目光死死盯着堂外。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回来了!王爷回来了!琏二奶奶也救回来了!”
一个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报信。
三人同时起身。
“凤姐姐真的救回来了?”贾探春声音发颤。
“是!已经到二门了!”
话音未落,堂外已传来更清晰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
下一刻,王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粗布男装、披着玄色披风的女子。
“王爷!”
“凤姐姐!”
三人几乎同时出声。
薛宝钗快步上前,先对王程敛衽一礼:“王爷平安归来,妾身等心安了。”
说完,她才看向王熙凤,眼圈瞬间红了,“凤姐姐,你……你可算回来了!”
贾探春直接扑了过去,一把抱住王熙凤,眼泪夺眶而出:“凤姐姐!你吓死我们了!你怎么那么傻,一个人跑去蓟州!要是……要是……”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抱着王熙凤哭。
尤三姐也凑过来,上下打量着王熙凤,见她虽然憔悴,但精神尚好,身上也无明显重伤,这才松了口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凤姐姐,你不知道这几日我们多担心!”
王熙凤被探春紧紧抱着,身子有些僵硬。
她迟疑了一下,才缓缓抬手,轻轻拍了拍探春的背。
“好了,三妹妹,我这不是没事么。”她的声音有些干涩,“还累得王爷……”
“别说这些。”
薛宝钗打断她,握住她的手,“回来就好。先坐下歇歇,我让人准备热水和吃食。”
她说着,仔细看了看王熙凤的脸,又注意到她手上缠着的布条和隐约透出的药味,心中一紧:“受伤了?”
“皮外伤,不碍事。”王熙凤简短回答。
王程这时开口:“给她安排个清净院子,让医官来看看。另外,准备些合身的衣裳。”
“是,妾身这就去安排。”
薛宝钗立刻应下,又对探春道,“三妹妹,你先陪凤姐姐去西跨院的听雪轩,那里安静。”
贾探春抹了把眼泪,点头:“好。凤姐姐,跟我来。”
她拉着王熙凤往外走,尤三姐也跟了上去。
待她们离开,薛宝钗才转向王程,深深一福:“王爷此番冒险,都是为了贾家姐妹。宝钗……代姐妹们谢过王爷。”
王程扶住她:“不必。她如今既已跟了我,便是我的人。”
薛宝钗抬起头,看着王程深邃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但她很快压下这些情绪,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王爷先沐浴更衣吧,妾身已让人备好了热水。张老将军和王总管还在前厅等候,说是有要事禀报。”
“嗯。”
前厅,张叔夜和王禀见到王程沐浴更衣后出来,再次行礼。
“坐。”王程在主位坐下,“说吧,什么要事?”
张叔夜神色凝重:“王爷,今晨接到云州岳飞将军急报。金国那边……似乎有异动。”
“说详细。”
“岳将军的探子在长城以北发现金军调动迹象。虽然规模不大,但行踪诡秘,似乎是精锐小队,目标直指……幽州。”
张叔夜压低声音,“而且,据投降的金兵供述,完颜宗望在黑风山庄伏击王爷之前,曾派出数路信使,往草原各部送信。内容虽不知,但恐怕……”
“是求援,或是串联。”
王程接话,语气平静,“完颜宗望知道自己兵力不足,想拉蒙古诸部下水。”
王禀急道:“王爷,若真是如此,北疆局势恐再生变数!那些蒙古蛮子,向来见利忘义,若金国许以重利,难保他们不会趁火打劫!”
王程手指在扶手上轻敲:“完颜宗望已死,他那些信使走到哪里了?”
“这……”
张叔夜苦笑,“溃兵四散,难以追踪。不过岳将军已派人拦截,但愿能截住几路。”
“无妨。”
王程眼中寒光一闪,“就算信送到,蒙古人也要掂量掂量。铁浮屠的尸骨未寒,他们若想步后尘,本王不介意让草原再多几处京观。”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张叔夜和王禀同时打了个寒颤。
京观——那是将敌军尸首堆积封土,以彰武功、震慑四方的残酷手段。王爷这是真动了杀心。
“王爷英明。”
张叔夜定了定神,又道,“还有一事……凝香馆那位,怀孕之事,已确凿。医婆诊了两次,说是一个月了。”
王程沉默片刻:“知道了。本王晚些过去看看。”
王禀忍不住道:“王爷,那女子毕竟是金国公主,心机深沉。她此时怀孕,恐怕……”
“恐怕什么?”王程看向他,“想用孩子当护身符?还是想借机生事?”
王禀被问得哑口。
“她若有那本事,也不会等到今日。”
王程站起身,“此事本王自有主张。你们继续盯着金国和蒙古的动向,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是!”
听雪轩,西跨院。
这处院子不大,但清幽雅致。
院中种了几株老梅,虽未到花期,但枝叶蓊郁。
墙角一丛翠竹,随风沙沙作响。
正房内,王熙凤沐浴更衣后,换上了一身薛宝钗送来的淡紫色折枝梅花纹襦裙。
长发洗净擦干,松松挽了个髻,只用一根白玉簪固定。
她坐在窗边的榻上,看着窗外竹影,神情有些恍惚。
贾探春和尤三姐坐在她对面,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点心和一壶热茶。
“凤姐姐,你尝尝这个,是宝姐姐特地让小厨房做的枣泥山药糕,最是温补。”探春将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
王熙凤回过神,拿起一块,小口尝了尝。
甜糯适口,是熟悉的味道。
“宝丫头费心了。”她轻声说。
尤三姐憋了一肚子话,终于忍不住问:“凤姐姐,那天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被金兵抓了?王爷又是怎么救你出来的?”
王熙凤手一顿。
那些画面瞬间涌入脑海——黑风山庄的阴森、完颜宗望狰狞的脸、架在脖子上的冰冷刀刃、震耳欲聋的爆炸、飞溅的鲜血和碎肉……
她脸色白了白。
贾探春瞪了尤三姐一眼:“三姐姐,凤姐姐刚回来,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这不是担心嘛……”尤三姐讪讪道。
“没事。”
王熙凤放下糕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温热茶水入喉,稍稍平复了心绪,“说来话长。简单说,我北上寻……寻琏二,在蓟州城外遇到金军溃兵,被抓了。
他们认出我身份,想用我胁迫王爷。王爷单骑来救,杀了完颜宗望,将我带了出来。”
她说得轻描淡写,省略了所有惊心动魄的细节。
但贾探春和尤三姐都不是傻子,能从她轻颤的指尖和瞬间失神的眼神中,感受到那背后的凶险。
尤三姐眼圈又红了:“那些天杀的金狗!王爷杀得好!就该把他们全宰了!”
贾探春握住王熙凤的手:“凤姐姐,都过去了。以后……你就安心在幽州住下。咱们姐妹在一处,互相照应。”
王熙凤看着她真诚的眼睛,心中一暖。
曾几何时,荣国府里这些姐妹,虽也亲近,却总隔着一层——嫡庶之别、利益纠葛、各自的算计。
可如今,在这北疆边城,那些仿佛都不重要了。
“嗯。”
她用力回握探春的手,“以后,咱们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