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黎明
幽州城头的寒气格外刺骨,凝着白霜的垛口在微熹的晨光中闪着冷光。
节度使府书房内,炭火早已熄灭,王程负手站在巨大的北疆舆图前,目光沉静如水。
张成、赵虎侍立在下首,两人脸上带着连日戒备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金营那边,这两日有什么动静?”
王程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目光依旧落在地图上代表金军大营的那个红点上。
张成上前一步,抱拳道:“回爷,探子回报,金兵营寨这几日异常安静,除了日常巡逻哨探,未见大规模调动。
斥候冒险抵近观察,营中士气似乎……颇为低迷,隐约能听到些抱怨声。完颜宗望的中军大帐戒备森严,但未见有新的将领或特殊队伍抵达的迹象。”
赵虎瓮声瓮气地补充:“爷,依俺看,金狗是被您打怕了!那完颜宗望黔驴技穷了!
连赵桓那废物皇帝都推出来了,还能有啥招?缩在乌龟壳里不敢露头罢了!”
王程缓缓转过身,晨光透过窗棂,他脸上没有张成赵虎预料中的轻松,反而露出一抹深思。
“底牌……真的用尽了吗?”
他低声自语,“完颜宗望不是庸才,十万大军顿兵坚城之下,损兵折将,颜面尽失,却还能稳住阵脚,未生大乱……光是这份定力,就不容小觑。”
张成和赵虎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
难道王爷觉得金狗还有后手?
王程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他望着城外隐约可见的金军营寨轮廓,眼中骤然迸发出一道锐利如刀锋般的寒光,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狂傲的弧度。
“既然他们黔驴技穷,那……就该我们了。”
他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张成,赵虎!”
“卑职在!”两人精神一振,挺直腰板。
“点齐五千背嵬精骑,一人双马,备足三日干粮食水,检查弓弩刀甲!”
王程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种即将点燃战火的炽热,“随本王——出城!”
“出城?!”
张成和赵虎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近乎战栗的兴奋!
王爷要主动出击?!
以五千骑,直面十万金军?!
这……这简直是疯狂!
却又如此符合他们心目中那位神魔般的主帅风格!
“爷!您是说……咱们……咱们杀出去?!”
赵虎眼睛瞪得铜铃大,呼吸都粗重起来。
“怎么?怕了?”
王程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淡。
“怕?!”
赵虎猛地一拍胸脯,甲叶哗啦作响,脸涨得通红,“俺老赵的字典里就没这个字!跟着爷,别说十万金狗,就是百万,俺也敢冲他个七进七出!就是……就是五千对十万,这……”
张成也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但他毕竟更稳一些,强压着兴奋,低声道:“爷,是否太过冒险?金狗虽士气低迷,毕竟人多,若被缠上……”
王程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如炬,扫过两人:“完颜宗望如今犹疑不定,军心涣散,正是其最脆弱之时!他料定我军新胜必固守,绝想不到本王敢以如此兵力主动寻战!
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五千精骑,疾如风,烈如火,足以搅他个天翻地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豪情万丈,仿佛已将十万敌军视若无物:“十万大军又如何?军无战心,将无斗志,不过是些插标卖首的土鸡瓦狗!
本王今日,便要以这五千铁骑,踏破金营,擒杀完颜宗望,让天下皆知——犯我大宋天威者,虽远必诛!”
这番话,如同烈酒,瞬间点燃了张成赵虎胸中所有的热血和狂信!
“卑职遵命!!”
两人齐声嘶吼,声震屋瓦,眼中只剩下对王程的无条件崇拜和即将到来的杀戮的渴望。
“立刻去准备!一个时辰后,北门集结!”
“得令!”
张成赵虎如同旋风般冲出书房,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急速远去,很快,整个节度使府乃至军营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爆炸性的命令所震动。
消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张叔夜和王禀耳中。
两位老臣正在值房商议粮草调度,闻讯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瞬间煞白。
“胡闹!简直是胡闹!”
张叔夜急得胡子都在颤抖,连官帽都来不及戴正,跌跌撞撞就往外冲,“五千对十万?王爷这是……这是要置自身于何地!置幽州于何地啊!”
王禀也是又急又怒,一拳砸在门框上:“王爷勇武冠世,可……可这也太托大了!金狗再是土鸡瓦狗,那也是十万张嘴,十万把刀!万一有个闪失……快!快去拦住王爷!”
两人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王程的书房外,却被张成安排的亲兵客气而坚决地拦住了。
“张老将军,王总管,王爷正在更衣披甲,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让开!军国大事,岂容儿戏!老夫要面见王爷!”
张叔夜罕见地动了真怒,须发皆张。
就在这时,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王程已然换上了一身全新的、闪耀着幽暗金属光泽的龙鳞玄光铠。
头戴束发紫金冠,外罩玄色织金蟠龙战氅,腰悬宝剑,手中提着那杆令人望之生畏的陨星破甲槊。
他整个人如同出鞘的神兵,锋芒毕露,杀气凛然,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弥漫开来。
张叔夜和王禀被这气势所慑,一时竟忘了言语。
“二位老将军来了。”
王程神色平静,目光扫过他们焦急的脸,“是为本王出兵之事?”
“王爷!”
张叔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王爷三思啊!金虏虽新败,然十万之众,非一日可溃。王爷万金之躯,身系北疆安危,岂可亲冒矢石,行此……行此倾危之事?
若有不测,幽州必乱,北伐大业毁于一旦啊!老臣……老臣恳请王爷,收回成命!”
王禀也单膝跪下,声音沉痛:“王爷!末将知您神勇,然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流矢难防。五千对十万,众寡悬殊太过!
末将愿代王爷出征,率军袭扰,断其粮道,何必……何必亲身犯此奇险?求王爷以大局为重!”
王程看着跪在眼前的两位忠心耿耿的老臣,眼神微缓,但其中的决绝却丝毫未变。
他上前一步,亲手将张叔夜扶起,又示意王禀起身。
“张老,王总管,你们的心意,本王知晓。”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然,正是为了北伐大业,为了幽州安危,此战,本王非打不可!”
他走到院中,仰望渐渐放亮的天空,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俯瞰天下的霸气:
“完颜宗望十万大军顿兵城下,犹如悬在我幽州头顶的利剑,一日不退,军民一日不得安宁!与其被动守城,耗我粮秣,堕我士气,不如主动出击,一劳永逸!”
他猛地回身,目光灼灼:“金人连遭挫败,主将疑惧,士卒胆寒,正是其最虚弱混乱之时!此刻不出击,难道等他们缓过气来,联络援军,卷土重来吗?”
“本王率五千精骑,非是去与他十万大军硬撼。”
王程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自信的弧度,“本王是要直捣其黄龙,斩其主帅!蛇无头不行,只要完颜宗望一死,十万金军,顷刻便是无头苍蝇,溃散在即!”
他看着仍然忧心忡忡的二人,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二位不必再劝。本王自有分寸。守城之责,便托付给你们了。安心看着便是——看本王如何以五千铁骑,破他十万大军!”
言罢,他不再多言,手持长槊,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玄氅翻卷,如同墨云翻滚,那挺拔的背影,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和睥睨天下的豪情。
张叔夜和王禀僵在原地,望着王程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混杂着担忧、无奈与一丝微弱期盼的叹息。
“王爷……定要平安归来啊!”
张叔夜喃喃道,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祈祷。
王禀用力抹了把脸,眼神变得凶狠起来:“张老,王爷既然决意出击,咱们就不能拖后腿!传令下去,四门紧闭,所有守军上城,弓弩礌石备足,随时准备接应王爷!
他娘的,老子就不信了,王爷天神下凡,还能让金狗占了便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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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城北门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声中缓缓洞开,清晨凛冽的风毫无阻挡地灌入城门洞,带着塞外特有的粗粝和寒意。
门外,五千背嵬精骑已然列阵完毕。
清一色的玄甲黑马,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片沉默的、即将爆发的黑色火山。
人人面甲覆脸,只露出一双双冰冷而狂热的眼睛,握着缰绳和马刀的手稳如磐石。
整个阵列鸦雀无声,只有甲叶随着呼吸微微摩擦的细响,以及战旗舞动的猎猎声,一股凝练到极致的肃杀之气冲天而起,竟似比十万大军的气势还要迫人。
王程骑着乌骓马,立于阵前。
他身边,张成、赵虎如同门神拱卫。
稍后一些,三骑并列——贾探春一身火红皮甲,镔铁长枪横于鞍前,英气的眉眼间尽是肃杀;
薛宝钗穿着淡青色软甲,外罩同色披风,秀美的脸庞沉静如水,唯有紧握剑柄的手指透露出内心的紧绷;
尤三姐则是一身橙红骑射服,腰佩双刀,脸上兴奋与紧张交织,不时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睛却亮得吓人。
王程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五千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没有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只是将手中的陨星破甲槊缓缓举起,槊尖斜指前方金军大营的方向。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卒耳中:
“儿郎们,随我——破阵!”
“杀——!!!”
五千人齐声怒吼,声浪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城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所有的热血、所有的战意、所有的崇拜,在这一刻化作了同一个声音!
王程一夹马腹,乌骓马长嘶一声,如同黑色闪电般窜出!
“轰隆隆——!”
五千铁骑同时启动,马蹄声起初沉闷,旋即汇成滚滚雷音,大地开始震颤!
黑色的洪流如同决堤的怒潮,向着三十里外的金军大营,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烟尘冲天而起,遮蔽了初升的朝阳。
城头上,张叔夜、王禀以及无数守军百姓,扒着垛口,望着那支义无反顾冲向十倍于己敌军的黑色洪流,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
有人默默祈祷,有人紧握拳头,更多人则被那无匹的气势所感染,胸膛剧烈起伏。
“一定要赢啊……”
张叔夜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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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军大营,哨塔
负责了望的士卒正裹着皮袄,打着哈欠,揉着被寒风吹得生疼的眼睛。
连续两日的平静,让他们都有些松懈。
忽然,他感觉到脚下木质哨塔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持续不断的震颤。
“嗯?”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趴低身体,将耳朵贴在冰冷的木板上。
“轰……轰隆隆……”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那是……无数马蹄践踏大地的声音!
绝非小股游骑!
他猛地跳起,扑到垛口边,手搭凉棚,极力向幽州城方向望去。
晨雾尚未完全散尽,但地平线上,一道急速蔓延、不断扩大的黑色浪潮,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大营方向席卷而来!
烟尘如龙,杀气冲天!
“敌袭——!!!”
尖锐到变调的嘶吼声,瞬间刺破了金营清晨的宁静,带着无与伦比的惊恐,“是宋军!大队骑兵!从幽州城方向来了!!!”
“什么?!”
“宋军出来了?!”
“多少人?!”
“看不清……好多!烟尘很大!”
短暂的死寂后,整个金军大营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水,轰然炸开!
各级军官的呼喝声、士卒慌乱的奔跑声、兵器碰撞声、战马嘶鸣声……响成一片,混乱不堪。
中军帅帐,完颜宗望正在用早膳,闻讯猛地站起,手中盛着奶粥的金碗“哐当”掉在地上,奶白色的粥液溅了他一靴子。
“你说什么?王程……主动出击?”
他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一把揪住冲进来的探子衣领,“多少人?!”
“回……回大帅!烟尘蔽日,蹄声如雷,估摸着……至少上万骑兵!”探子脸色惨白。
“上万?他哪来那么多骑兵?!”
完颜宗望又惊又怒,但随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不可能!幽州守军主力是步卒,岳飞部又在外……是疑兵?还是……”
“大帅!不管是不是疑兵,宋军已经快冲到大营前了!”
完颜娄室疾步闯入,甲胄齐全,脸色凝重,“前锋游骑已被击溃!”
完颜宗望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厉色:“好个王程!真当自己是霸王再世,敢以卵击石?!
传令!各军依预案,弓弩手上前,长枪兵结阵,骑兵两翼准备包抄!管他来的是真是假,既然敢出来,就别想再回去!”
他大步走出帅帐,翻身上马,在亲兵簇拥下奔向营前高台。
银术可、完颜拔离速等将领也已匆忙集结部队,虽然仓促,但毕竟有十万之众,基本的阵型还是在军官呵斥下迅速展开。
当完颜宗望登上高台,望向营外时,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心头还是猛地一沉。
远处,烟尘渐落,那支传说中的宋军骑兵已然在距离大营约一里外开始减速,最终稳稳停住,开始整队。
没有上万。
甚至没有八千。
目测过去,玄甲黑旗,队列严整,杀气凛然,但人数……绝不超过六千!
“五……五千?”
银术可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王程就带了五千人?!他疯了?!”
完颜娄室眉头紧锁,死死盯着那面在晨风中猎猎飘扬的“王”字大纛,以及大纛下那个即便隔着一里多地,也能感受到其冲天煞气的玄甲身影。
“大帅……事出反常必有妖。王程狡诈,岂会自寻死路?恐有埋伏,或另有诡计。”
完颜宗望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对面。
王程的举动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五千骑,直冲十万大军营寨?
这已经不是勇猛,简直是癫狂!
可偏偏,对方就那样堂而皇之地列阵在前,不疾不徐,仿佛不是来挑战,而是来检阅。
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混合着被轻视的暴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面对未知强敌的心悸,在他胸中翻腾。
“不管他有什么诡计!”
完颜宗望咬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五千人,敢来踹我十万大军的营门,这是对我大金,对我完颜宗望最大的羞辱!今日,定要让他有来无回!”
他猛地一挥令旗:“前军稳住阵脚!弓弩准备!左右两翼骑兵,缓缓压上,但不可冒进!中军各营,随时准备变阵支援!告诉儿郎们,斩王程者,封万户,赏万金!”
命令迅速传达。
金军大营前,密密麻麻的盾牌竖起,长枪如林,弓弩手张弓搭箭,寒光闪闪的箭簇指向远处的黑色骑阵。
两翼各有数千骑兵开始缓缓移动,如同巨兽伸出的利爪,试图形成合围之势。
十万对五千,数量上绝对的碾压。
金兵最初的慌乱过后,在重赏和军令的驱动下,看着对面那“渺小”的阵容,不少人也重新鼓起了勇气,脸上露出狰狞和贪婪。
杀了王程,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旷野之上,风卷战旗。
一边是五千玄甲,静默如山,唯有战马偶尔的响鼻和甲叶摩擦声。
一边是十万金军,如临大敌,盾墙枪林,弓弩蓄势,两翼游移,杀气腾腾。
悬殊的兵力对比,让空气都凝固了,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张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杆“王”字大纛之下。
王程端坐于乌骓马上,遥遥望着金军严阵以待的庞大阵型,甚至能看清那些金兵脸上混杂着恐惧、凶狠和贪婪的复杂表情。
他脸上没有任何紧张,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近乎嘲弄的笑意。
他轻轻一抖缰绳,乌骓马向前缓行几步,彻底暴露在两军阵前。
然后,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陨星破甲槊,槊尖直指金军高台上那面醒目的“完颜”帅旗。
运足真气,声音如同九天龙吟,又似惊雷滚过旷野,清晰地、一字一顿地,传遍了整个战场,钻入了每一个金兵,每一个宋军的耳中:
“完颜宗望——!”
“本王亲至!”
“可敢——与我一战?!!”
最后的“一战”二字,如同炸雷,在十万金军心头轰然炸响!
战场死寂。
唯有风声呼啸,战旗猎猎。
五千玄甲骑士,握紧了手中的刀枪,眼中狂热如火。
十万金国大军,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