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彻底沉入西山,幽州城头点燃的火把如同一条蜿蜒的赤龙。
节度使府内,与城头外松内紧的戒备不同,王程所在的院落却透着一股奇异的、与大战氛围格格不入的“亢奋”。
沐浴的热水早已备好,巨大的柏木浴桶里热气蒸腾,撒着提神醒脑的薄荷与松针。
王程卸去那身沾染了尘土和淡淡血腥气的亲王甲胄。
赤身踏入水中,温热的水流包裹住身躯,肌肉线条在氤氲的水汽中若隐若现,依旧坚实流畅,哪里还有半分城头那摇摇欲坠的虚弱?
他靠在桶壁上,闭着眼睛,任由热水驱散着身体表层刻意营造的疲惫感。
脑海中却如走马灯般回放着日间两场“表演”的每一个细节——蒲察武功的狂躁轻蔑,纥石烈志宁的谨慎狠辣,自己恰到好处的“力竭”、“狼狈”与最后那精准到毫巅的反杀……
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玩味的弧度。
这戏,演得不错。
不仅骗过了十万金兵,恐怕连张叔夜、王禀这些自己人,此刻心里也在七上八下吧?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张成,赵虎。”
他闭着眼,声音带着沐浴后特有的松弛,却依旧清晰。
“爷,卑职在。”两人像门神一样守在屏风外,连忙应声。
“去,安排一下。”
王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仿佛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等本王沐浴更衣完毕,去凝香馆。今日连斩两将,当浮一大白,也……该去‘放松放松’了。”
屏风外的张成和赵虎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极其精彩!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惊愕、担忧,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憋闷。
我的爷啊!
这都什么时候了?
城外十万金狗虎视眈眈,虽然今天被您吓退了,可谁知道完颜宗望那老狐狸会不会半夜偷袭?
您白天在城头演得那般“虚弱”,差点没把张老将军和王总管吓出个好歹,这晚上刚回来,气儿还没喘匀呢,又要去那……那狐狸精那里?!
张成张了张嘴,粗豪的脸上满是纠结,瓮声瓮气地试图劝谏:“爷……这个……今日您劳累过度,是否……是否在府里好生歇息?那凝香馆……终究不是……”
“嗯?”
王程鼻腔里发出一声不悦的轻哼,打断了张成的话。
尽管隔着屏风,那声音里的威压却让张成瞬间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赵虎性子更直些,也忍不住低声道:“爷,兄弟们、还有百姓们,可都看着呢……白天您神威盖世,晚上若是……怕是……”
“怕是什么?”
王程的声音冷了几分,“本王行事,何时需要看他人脸色?金狗新败,正需震慑。本王越是显得不在意,他们才越是猜不透!照办便是!”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却又透着强词夺理的任性。
张成和赵虎知道再劝无用,自家爷一旦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两人只能相视苦笑,脸上写满了无奈与忧心,最终化作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是……卑职这就去安排。”
张成垂头丧气地应下,转身出去吩咐亲兵准备车马。
赵虎则留下继续守候,看着屏风后那朦胧的身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爷肯定是另有深谋……可这深谋,非得用这种方式吗?
那花魁来历不明,万一是金狗派来的……爷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
消息如同长了脚,尤其是张成那副愁眉苦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很快便传到了内宅。
薛宝钗正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卷账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尤三姐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转,嘴里不住念叨:“怎么办怎么办!王爷又要去那狐狸精那里!这都什么时候了!金兵就在城外啊!王爷他……他是不是真的被迷了心窍了?!”
贾探春相对冷静,但紧蹙的眉头也暴露了她内心的焦虑。
她看向薛宝钗:“宝姐姐,王爷他……这次是不是太冒险了?即便要迷惑金人,也没必要亲身涉险,夜夜流连那等地方吧?万一那花魁……”
薛宝钗放下账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册页边缘。
她何尝不担心?
王爷的心思深沉如海,她不敢妄加揣测。
但连日来的“沉迷”,加上今日城头那惊险万分的“表演”和此刻不顾劝阻的“执意”,让她心中那根弦也越绷越紧。
“我们不能坐视不理。”
薛宝钗终于开口,声音沉静却带着决断,“王爷或许有他的考量,但我们也不能任由事情这样发展。至少……要试着留一留他。”
“怎么留?”
尤三姐立刻凑过来,“咱们去劝?王爷连张成赵虎的话都不听,能听咱们的?”
贾探春目光闪动:“硬劝肯定不行。得想个……王爷或许不会拒绝的法子。”
三人陷入沉思。
这时,一直安静站在角落、仿佛与背景融为一体的惜春,忽然轻声开口:“要不……我去试试?”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三双眼睛同时看向惜春。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衣裙,身量未足,小脸还有些苍白,是那种大病初愈后的脆弱感。
但那双原本空洞麻木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怯懦、羞涩与某种坚定决心的光芒。
自从被王程从那绝望的北行路上救回,安置在府中静养。
惜春就像一只受惊后重新找到巢穴的雏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陌生的环境,观察着那个将她从地狱拉回人间的男人。
起初是纯粹的感激与劫后余生的依赖。
但不知从何时起,那份感激悄然变了质。
她开始在他偶尔来探望时,心跳加快;
开始在他与姐姐们说话时,偷偷注视他冷峻的侧脸;
开始在他转身离去后,望着门口发呆……
那种感情来得突兀又汹涌,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是混杂着崇拜、倾慕、感恩以及少女情窦初开的所有悸动。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尴尬,也知道自己笨拙寡言,不讨人喜欢。
更知道,那个男人如同天上的皓月,而她不过是地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可今晚,听到王爷又要去那个危险的地方,听到姐姐们焦急的商议,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她。
她想做点什么。
哪怕只是……试着留他一会儿。
“你?”
尤三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惜春,“四妹妹,你……你怎么留?你连话都跟王爷说不上几句吧?”
惜春的脸颊瞬间涨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更低了,却坚持道:“我……我可以准备些酒菜,就说……给王爷庆功。王爷今日……今日确实辛苦了。”
这个借口拙劣得可以。
薛宝钗看着惜春那副鼓起勇气却又怯生生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叹。
她明白惜春的心思,也看得出这份心思下的纯真与笨拙。
让惜春去,或许……反而有种意想不到的效果?
王爷对惜春,似乎总有一份不同于他人的、淡淡的关照。
“四妹妹有心了。”
薛宝钗温声道,走到惜春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王爷刚沐浴完,或许还未用膳。你且去准备些清淡可口的酒菜,就在你那里摆上。我们去说,王爷未必理会,你……或许不同。”
她顿了顿,看着惜春的眼睛,声音更柔和了些:“只是,莫要太过强求,更莫要因此惹王爷不快。尽力便好。”
惜春用力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感激和一丝被信任的激动:“我……我明白。谢谢宝姐姐。”
尤三姐虽然觉得这法子太温吞,不顶用,但眼下也没更好的主意,只得道:“那你快去准备!要……要表现得热络些,别总冷着张小脸!男人嘛,都喜欢温柔体贴的!”
她还试图临时传授些“经验”,可惜春听得云里雾里,脸颊更红,只慌乱地应着,便匆匆转身去小厨房准备了。
看着惜春离去的背影,尤三姐叹了口气:“这能成吗?四妹妹那性子……”
贾探春也摇头:“尽人事,听天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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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程沐浴完毕,换了一身舒适的玄色云纹常服,湿发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起,少了几分战场杀伐的冷硬,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却依旧气度沉凝。
他正打算出门,张成却进来禀报,神情有些古怪:“爷……四姑娘那边……准备了酒菜,说是……给您庆功,请您务必过去一趟。”
“惜春?”
王程脚步微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那个清冷孤僻、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小丫头?
给他庆功?
这倒是新鲜。
他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也好,去看看。”
左右戏要演全套,从惜春这里“过渡”一下再去凝香馆,似乎更符合一个“得意忘形”、“沉迷享乐”的昏聩王爷形象。
惜春住的是一个僻静的小院,与王府主宅的富丽堂皇不同,这里布置得极为素雅简洁,甚至有些冷清。
几竿修竹,一角假山,屋内点着淡淡的檀香,书案上还摊着未画完的墨梅,透着主人与世无争的性情。
此刻,小小的花厅里,却难得地点亮了几盏明亮的灯烛。
一张不大的圆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菜肴:一碟香油拌的笋丝,一碟胭脂鹅脯,一盅清炖鸡汤,还有两样时令小炒,并一壶温好的黄酒。
菜式简单,却看得出是用了心的,色泽清爽,香气扑鼻。
惜春正站在桌边,紧张得手指冰凉。
她换了一身较平日鲜亮些的杏子红绫袄,外面罩着件月白比甲,脸上薄施脂粉,试图掩盖苍白,却因紧张而更显得脸颊泛红。
听到脚步声,她猛地抬起头,看到王程走进来,心跳瞬间漏跳一拍,慌忙福下身去:“王……王爷。”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
王程目光扫过桌上酒菜,又落在惜春身上,将她那副强作镇定却连睫毛都在轻颤的模样尽收眼底。
“起来吧。”
他语气平淡,走到桌边坐下,“难为你有心。”
“不……不难为。”
惜春连忙起身,走到桌旁,拿起酒壶为他斟酒。
因为手抖,酒液洒出了一些在杯外,她脸更红了,慌忙用袖子去擦,动作笨拙又可爱。
“王爷今日……今日阵前连斩敌将,大涨我军威风,妾身……妾身备此薄酒,为王爷庆贺。”
她低着头,不敢看王程的眼睛,背诵着早就想好的词句,声音干巴巴的,毫无感染力。
王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味道尚可。
他看着她:“你也坐。”
惜春这才怯怯地在对面坐下,只坐了半边椅子,双手放在膝上,绞着帕子,眼睛盯着桌上的菜,就是不敢看他。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王程也不主动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菜,偶尔饮酒。
惜春鼓起勇气,夹了一筷子笋丝放到他面前的小碟里,声音细得像蚊子叫:“王爷……尝尝这个。”
“嗯。”王程夹起吃了。
惜春心中稍定,又试着找话题:“王爷……今日在城头,一定很凶险吧?我……听着都害怕。”
“还好。”王程言简意赅。
惜春一噎,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她想起尤三姐说的“要热络些”、“男人喜欢温柔体贴”,可“热络”和“温柔体贴”具体该怎么做,她完全没有概念。
犹豫半晌,她又拿起酒壶,想再为他斟酒,这次小心了些,没洒出来。
“王爷……多饮几杯,解解乏。”
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婉些,却因为紧张而显得格外僵硬。
王程看着她明明害怕得要命,却还硬着头皮“讨好”自己的样子,心中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难得的……轻松?
与凝香馆里那个心思百转、媚态横生的花魁相比,眼前这个小丫头的笨拙和真诚,反而显得格外珍贵。
不过,戏还是要演。
他放下酒杯,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色”和“意兴阑珊”:“酒菜不错。你有心了。本王今日有些累,想早点歇息。”
这就是要走了。
惜春心中一急,脱口而出:“王爷!再……再坐一会儿吧?外面……外面天寒,奴家……奴家……”
她想说“奴家陪您说说话”,或者像戏文里那样“红袖添香”,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急得眼圈都有些泛红。
那副欲言又止、泫然欲泣的模样,我见犹怜。
王程看着她,沉默了片刻。
最终,他还是站起身,语气缓和了些,却不容更改:“你身子弱,也早些休息。庆功的心意,本王领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向外走去。
惜春僵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她失败了。
她那么笨,连留住他都做不到。
巨大的失落和自卑淹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