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那片起伏的丘陵染得愈发凄厉。
官道之上,那支押送着银两和女子的金兵车队,此刻却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所有的喧嚣、呵斥、乃至车轮的滚动声,都戛然而止。
人的名,树的影。
“王程”这两个字,对于这些金兵而言,早已不是简单的人名,而是深深刻入骨髓的恐惧,是尸山血海里爬出的梦魇。
是涿州城下、蓟州原野上那道如同魔神般无可匹敌的身影!
尽管山坡上只有一人一骑,尽管此地已算是金国势力范围的边缘,但那道玄衣墨氅、静立如山的身影所散发出的压迫感,却比千军万马更令人窒息。
空气仿佛凝固了。
金兵们脸上的狞笑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抑制的惊惧。
有人下意识地勒紧马缰,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有人握着弯刀的手微微颤抖;
更多的人则是面色惨白,瞳孔收缩,死死盯着山坡上那个逆光的身影,仿佛那不是一个人,而是随时会扑下来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
车队中那几辆青帷小车内,原本死寂的啜泣声也停了。
女孩们茫然地透过车帘缝隙向外望,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惜春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她用力攥紧了怀中那个小包袱,冰封的心湖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山坡上,王程的目光淡漠地扫过下方如同惊弓之鸟般的金兵,最终落在那些装载银两的箱子和青帷小车上。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金兵耳中,冰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东西,和人,留下。”
他顿了顿,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你们,滚。”
此言一出,如同冰水泼入滚油,金兵队伍顿时一阵骚动!
留下银子和女人?让他们滚蛋?
这简直是**裸的抢劫!是毫不掩饰的羞辱!
那可是整整上百万两的白银黄金!
还有这几个娇滴滴的、来自南朝顶级勋贵之家的小姐!
是他们拼着性命、靠着勒索才到手的天大财富和“战利品”!
就这么拱手让人?还是被一个人吓退?
巨大的贪婪瞬间压过了部分恐惧。
那小头目眼睛都红了,呼吸粗重起来。
他环顾四周,看着自己麾下这数百名精锐骑兵,再看看孤身一人的王程,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心底滋生——万一呢?
万一他只是虚张声势?万一我们一拥而上……
赌一把!
“吼——!”
金兵小头目猛地拔出弯刀,状若疯癫地指向山坡,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他就一个人!装神弄鬼!杀了他!金银美女,都是我们的!杀!!”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或者说,在巨大的利益和残存的侥幸心理驱使下,恐惧被暂时压制。
数百金兵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催动战马,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朝着山坡上那道孤影汹涌冲去!
马蹄声如同奔雷,刀锋反射着夕阳的血光,气势汹汹,仿佛要将王程彻底淹没。
面对这数百骑兵的亡命冲锋,王程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那是不屑,是睥睨。
“找死。”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随即一夹马腹。
“唏律律——!”
乌骓马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嘶鸣,四蹄腾空,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非但不退,反而迎着那汹涌而来的骑兵洪流,悍然对冲而去!
短兵相接!
没有想象中的激烈缠斗,没有金铁交鸣的密集声响。
有的,只是一面倒的、效率高到令人窒息的屠杀!
王程甚至没有动用马鞍旁那杆令人闻风丧胆的陨星破甲槊,只是随手夺过一名金兵刺来的长矛,信手一挥!
“噗嗤!”
那名金兵连同他胯下的战马,如同被攻城锤正面击中,瞬间筋断骨折,吐血抛飞,撞倒了身后好几名同伴!
王程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那杆普通的长矛在他手中化作了死神的镰刀。
每一次挥动,必有一名金兵被扫落马下;
每一次突刺,必有一人透心凉!
他的动作简洁、高效、精准,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只有最纯粹、最暴力的杀戮美学!
乌骓马更是神骏非凡,在王程的驾驭下,如同有了灵性,在密集的敌群中辗转腾挪,马蹄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金兵们惊恐地发现,他们根本碰不到王程的衣角!
他们的弯刀砍过去,只能砍到残影;
他们的长矛刺出去,要么被轻易荡开,要么连人带矛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撕碎!
“不是人!他不是人!”
“快跑啊!”
“挡不住!根本挡不住!”
惨叫声、骨骼碎裂声、战马悲鸣声此起彼伏。
刚才还气势如虹的金兵骑兵,此刻却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然后被碾得粉碎!
王程所过之处,如同热刀切牛油,硬生生在数百骑兵中犁出了一条血肉通道!
残肢断臂四处飞溅,鲜血染红了山坡上的枯草。
这根本不是战斗,是碾压,是收割!
那个下令冲锋的小头目,眼睁睁看着自己麾下的儿郎如同草芥般被收割,脸上的疯狂和贪婪早已被无边的恐惧取代。
他怪叫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金银美女,调转马头就想逃跑。
然而,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
王程手中的长矛如同毒龙出洞,后发先至,精准地洞穿了他的后心!
小头目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从胸口透出的染血矛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栽落马下。
首领毙命,最后的抵抗意志也彻底崩溃。
剩下的金兵发一声喊,如同受惊的兔子,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转眼间就逃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尸体、无主的战马,以及那几辆孤零零的马车和满载金银的箱子。
钱重要,但小命更重要!
王程勒住乌骓马,并未追击这些丧家之犬。
他的目光扫过战场,确认再无威胁,这才缓缓策马,走向那几辆瑟瑟发抖的马车。
车帘被猛地掀开,惜春苍白着小脸,探出身来。
她看着满地金兵尸骸,看着那个端坐马上、玄衣染血却依旧神色冷峻的男子,巨大的震惊、劫后余生的狂喜、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心房。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滚烫的,充满了生机与悸动。
是他!真的是他!
在这个最绝望的时刻,如同天神下凡,将她从无底深渊中硬生生拉了回来!
她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痴痴地望着。
王程驱马来到她的车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带着些许血渍却稳定有力的手。
“上来。”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温情的询问,只有这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惜春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仿佛看到了通往新生的大门。
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冰凉颤抖的小手放入了那只温暖宽厚的大掌中。
王程稍一用力,惜春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传来,身子一轻,便已被他稳稳地拉上了马背,落在他的身前。
乌骓马高大神骏,惜春娇小的身子几乎完全被笼罩在王程的怀抱与披风之中。
背后传来他坚实胸膛的温热和沉稳的心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混合着淡淡血腥气的清冽男性气息。
这一刻,所有的不安、恐惧、屈辱仿佛都被这温暖坚实的怀抱驱散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安的安全感将她紧紧包裹。
她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将脸埋在他的胸前,仿佛要将自己融入这庇护之中。
感受到怀中少女细微的颤抖和全然的依赖,王程低头看了看她乌黑的发顶,没有说什么,只是手臂微微收紧,将她护得更稳。
“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王爷千岁!”
其他车中的少女此刻也纷纷下车,跪倒在地,对着王程磕头不止,脸上满是感激的泪水。
她们原本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葬送在那苦寒野蛮之地,没想到绝处逢生,竟是这位威名赫赫的秦王救了她们。
王程目光扫过她们,淡淡道:“收拾一下,随本王回幽州。”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女孩们如同听到了仙音,连忙止住哭泣,相互搀扶着,重新上车,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眼前这位秦王的无限感激。
王程调转马头,看了一眼地上那些装着金银的箱子,对幸存的几个仆役吩咐道:“把这些也带上。”
说罢,不再停留,一夹马腹,乌骓马迈开稳健的步伐,载着他和怀中的惜春,向着幽州方向行去。
身后的车队缓缓跟上,留下那片修罗场般的战场,在夕阳下渐渐模糊。
马背上,惜春紧紧依偎着王程,感受着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身下马匹奔跑的韵律。
之前的绝望和冰冷早已被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愫所取代。
她偷偷抬起眼帘,看向王程线条冷硬的下颌,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这个男子,冷酷,强大,杀伐果断,视千军万马如无物。
他如同高山,令人仰止;
又如雷霆,令人敬畏。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以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将她从命运的泥沼中捞起,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一种混合着仰慕、感激、依赖,甚至一丝朦胧悸动的情愫,如同初春的藤蔓,在她历经劫难、刚刚复苏的心田中,悄然滋生,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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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南下的官道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贾蓉、韩奇、冯源等几个刚刚被交换回来的权贵子弟,坐在南归的马车里,正兴奋得难以自抑。
“哈哈哈!回来了!我们终于回来了!”
韩奇挥舞着瘦削的手臂,尽管身上还有伤,却激动得满脸红光。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家里不会不管我们!”
冯源也是喋喋不休,扯着自己身上刚换的干净衣袍,仿佛要拂去在北地沾染的所有晦气。
贾蓉更是长长舒了一口气,靠在柔软的垫子上,闭着眼睛,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庆幸和放松。
他终于摆脱了那个噩梦般的地方,摆脱了做牛做马、任人打骂的屈辱生活!
至于用什么换来的……他强迫自己不去深想。
四姑姑?
那是她身为贾家女儿该为家族做的贡献!
何况,去了金国,说不定还能攀上高枝呢?
他恶意地揣测着,试图减轻心底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负罪感。
他们已经开始畅想回到神京后,如何花天酒地,如何向那些狐朋狗友吹嘘自己的“历险”,如何重新享受那奢靡的生活。
眼看着幽州城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众人的心情更加急切和兴奋。
“快!再快点!”
贾蓉甚至忍不住催促车夫。
然而,就在这时,队伍后方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听声音,人数不少,而且速度极快!
众人疑惑地回头望去,只见官道尽头,烟尘滚滚,一队骑兵正风驰电掣般追来!
看其装束,赫然是金兵打扮!
“金……金兵?!他们怎么又追来了?!”
韩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
“难道反悔了?!”冯源也吓得面无人色。
贾蓉心中也是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
他强自镇定,探出头去,对着越来越近的金兵骑兵喊道:“各位军爷!我们已经交接清楚,银货两讫!为何去而复返?!”
那队“金兵”为首的将领,面容冷硬,眼神如同冰碴,没有丝毫回应。他只是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弯刀。
阳光下,那弯刀闪烁着刺骨的寒芒。
“不……不对!”
贾蓉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他们是来杀我们的!快跑!!!”
然而,已经晚了。
那队“金兵”如同冷酷的杀戮机器,瞬间冲入了这支毫无防备的队伍。
弯刀挥舞,带起一蓬蓬血花!
惨叫声、求饶声、咒骂声瞬间响成一片!
“为什么?!为什么杀我们?!”
“银子已经给你们了!”
“饶命啊!军爷饶命!”
贾蓉所在的马车被几名骑兵围住,车夫早已被砍死。
他惊恐地看着那些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金兵”,涕泪横流,瘫软在车厢里,语无伦次地求饶:“别杀我!我是宁国府承重孙!我可以给你们更多钱!更多女人!求求你们……”
一名“金兵”直接探身进车厢,手中弯刀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贾蓉的胸膛!
“呃……”
贾蓉猛地瞪大了眼睛,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茫然、和滔天的不甘!
他死死盯着那名“金兵”,似乎想从他冷漠的脸上找到答案。
为什么?
明明已经逃出来了,明明已经看到幽州城了!
为什么还是难逃一死?他不甘心!
他还有大好的富贵没有享受!他……
意识的最后,他仿佛看到了惜春那双冰冷空洞的眼睛,看到了王程那淡漠的面容……无尽的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他最后的思维。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染红了崭新的衣袍。
他头一歪,眼中的光彩彻底熄灭,只剩下死不瞑目的空洞,直勾勾地望着车厢顶棚。
类似的场景发生在每一辆南下的马车上。
求饶、咒骂、哭泣……都无法改变结局。
片刻之后,官道上只剩下横七竖八的尸体和弥漫的血腥气。
那队“金兵”冷漠地检查着现场,确保没有留下一个活口,然后如同来时一般,迅速消失在北方的烟尘之中。
寂静重新笼罩了这片土地,只有几只乌鸦被血腥气吸引,在不远处的枯树上发出了“呱呱”的叫声,仿佛在为这些乐极生悲、最终也未能归家的纨绔子弟,奏响最后的挽歌。
南归的喜悦,终究化作了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