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程将目光正式落在那位名叫岳飞的军士身上。
此人身形不算特别魁梧,但站姿如松,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面容刚毅,剑眉星目,眼神锐利而清澈,即便刚刚经历冲突,依旧气息平稳,不见丝毫慌乱。
更难得的是,他眉宇间有一股凛然正气,绝非寻常兵痞。
岳飞…… 王程心中一动,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
他没想到,竟会在这汴梁街头,以这种方式,遇见这位青史留名、未来将成为擎天之柱的民族英雄。
此刻的岳飞,还只是东京留守司麾下一名籍籍无名的小校,犹如璞玉蒙尘,潜龙在渊。
王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继续问道:“观你身手,临危不乱,应对有度,是块好材料。在留守司任何职?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岳飞见这位权势滔天、战功赫赫的秦王竟如此平易近人地询问自己一个底层军官,心中激动。
但依旧克制着,老老实实回答:“蒙王爷垂询,末将现任承信郎,充留守司踏白使。平日负责侦缉、巡哨,偶亦操练士卒。”
“踏白使?”王程点了点头,这是个需要胆识和能力的职位,“可曾与金人交过手?”
提到金人,岳飞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锐利,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回王爷!末将曾随军北上,与金狗哨骑有过数次遭遇,侥幸未辱使命!
金虏悍勇,然并非不可战胜!只要我军将士用命,战术得当,必可破之!”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对金人的仇恨和强烈的求战之心,以及对自身能力的自信。
王程看着他眼中那簇炽热的火焰,那是与如今朝中许多畏金如虎的官员截然不同的眼神,是真正渴望收复河山、雪洗国耻的志士才有的光芒。
“说得好!”
王程赞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地盯着岳飞,“岳飞,本王不日将整军北上,旨在彻底收复幽云十六州,犁庭扫穴,以雪国耻!你,可愿随本王一同出征,建功立业,实现你驱逐胡虏之志?”
此言一出,不仅岳飞愣住了,连一旁戴着帷帽的赵媛媛也微微侧目,有些不解地看了看王程,又看了看那名叫岳飞的年轻军官。
她虽知夫君求贤若渴,但如此直接地对一个初次见面、职位低微的小校发出邀请,并且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器重,实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这岳飞……有何特别之处?
岳飞则是浑身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随秦王北伐?收复幽云?
这……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吗?!
他毕生志愿,便是驱逐金虏,恢复旧疆,报效国家!
如今,这最大的机遇,竟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降临到了自己头上!
而且是由如今大宋军神、总揽天下兵马的秦王亲口邀请!
巨大的惊喜如同洪流般冲击着他的心神,让他一时竟忘了回话。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过头,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响亮:
“王爷!末将……末将愿往!此乃末将毕生所愿!能追随王爷麾下,北伐中原,收复故土,纵使马革裹尸,亦无憾矣!求王爷成全!”
看着岳飞激动得微微发红的脸庞和那双充满渴望与忠诚的眼睛,王程心中满意。
他上前一步,亲手将岳飞扶起,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语气带着勉励:
“很好!有壮志就好!不过,打仗不光凭一腔热血,更需谋略与纪律。你既有心,回去后便做好准备。不日本王帅令下达,你便至本王中军报到,暂领一队背嵬军先锋。让本王看看你的真本事!”
暂领背嵬军先锋!
这可是秦王嫡系中的嫡系,王牌中的王牌!
哪怕只是暂领一队,也是无数将领求之不得的起点!
岳飞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他再次躬身,声音铿锵:“末将遵命!定不负王爷厚望!必肝脑涂地,以报王爷知遇之恩!”
“去吧,好好准备。”王程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岳飞再次行了一礼,这才强压着满腔的激动与豪情,转身大步离去,步伐稳健有力,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通往理想的道路上。
望着岳飞离去的背影,赵媛媛终于忍不住轻轻拉了一下王程的衣袖。
隔着帷帽低声好奇地问道:“王爷,您……您为何对那位岳小将军如此看重?他虽看起来英武,但毕竟职位低微……”
她并非质疑王程的眼光,只是纯粹的好奇。
王程收回目光,侧头看了赵媛媛一眼,帷帽薄纱后她好奇的眸子亮晶晶的。
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高深莫测,并未直接解释,只是淡淡道:“此子眼神澄澈,心有山川之险,胸有百万甲兵。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假以时日,或可成为我大宋北定中原的另一根柱石。”
赵媛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虽聪慧,但于军旅识人之上,终究不及王程。
不过她相信夫君的眼光,既然夫君如此说,那这岳飞定然有其非凡之处。
她将“岳飞”这个名字默默记在了心里。
……
且说岳飞回到家中暂居的简陋小屋,依旧心潮澎湃,难以平静。
他的母亲姚氏正在院中缝补衣物,妻子李氏在厨下忙碌,儿子岳云尚且年幼,在院中玩耍。
见岳飞回来,面色潮红,眼神明亮得吓人,姚氏放下手中活计,关切地问道:“五郎,今日回来怎地如此神色?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岳飞难掩激动,走到母亲面前,声音依旧带着一丝兴奋的余韵:“娘!儿子今日在街上,遇到了秦王殿下!”
“秦王?”
姚氏和李氏都吃了一惊。
秦王王程,如今在汴梁乃至整个大宋,都是如雷贯耳的名字。
“正是!”
岳飞将今日如何路见不平,如何巧遇秦王,秦王如何斥退纨绔,又如何询问他的志向。
最后竟亲口邀请他随军北伐,并许他暂领背嵬军先锋一职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姚氏和李氏听完,面面相觑,心情一时间复杂难言。
作为岳飞的亲人,她们自然盼着岳飞能有出息,能实现他精忠报国的志向。
随秦王北伐,这无疑是天大的机遇,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秦王的名声和实力,她们也素有耳闻,那是真正能打胜仗、值得追随的统帅。
然而,另一方面,北伐凶险,刀剑无眼。
战场之上,谁也不敢保证能全身而退。
岳飞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若有个万一……她们不敢深想。
姚氏看着儿子眼中那久违的、如同星辰般闪亮的光芒,那是被理解和被重用的喜悦,是志向得以舒展的豪情。
她深知儿子心中的抱负,若因家人担忧而阻挠,他即便留下,心中也必有遗憾。
她沉吟良久,最终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拉着岳飞的手,语重心长道:“五郎,秦王殿下如此看重你,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的责任。
既然你心意已决,娘……不拦你。只是……战场上刀枪无眼,你定要处处小心,谨慎行事,莫要逞一时之勇。家里……有我和你媳妇照料,你不必挂心。”
李氏也走上前,眼中含泪,却强忍着没有落下,低声道:“官人……既是王爷看重,你……你便去吧。家里一切有我,云儿我也会照顾好。只盼你……平安归来。”
岳飞行伍之人,性情刚毅,此刻见母亲和妻子如此深明大义,心中亦是感动。
他重重跪下,对姚氏磕了一个头:“娘!儿子不孝,让您担忧了!但请娘放心,儿子定会谨记教诲,奋勇杀敌,不负国恩,亦不负王爷知遇之恩!也必会……平安归来,侍奉娘亲膝下!”
他又看向妻子,目光坚定:“家里……就辛苦你了。”
李氏用力点头,擦去眼角的泪水。
年幼的岳云似乎也感受到家中不寻常的气氛,跑过来抱住岳飞的腿,仰着小脸问道:“爹爹,你要去打金兵了吗?云儿长大了也要去!”
岳飞一把将儿子抱起来,用胡茬轻轻蹭了蹭他的小脸,豪迈地笑道:“好!云儿有志气!等云儿长大了,爹爹带你一起去,将金狗赶回老家去!”
家中原本复杂低沉的气氛,被岳飞这股豪情冲淡了不少,对未来,既有担忧,也生出了一丝崭新的期盼。
……
王程与赵媛媛微服逛了许久,买了些民间小吃和小玩意,赵媛媛初时的新奇劲儿过去后,也渐渐感到些许疲惫。
见日头偏西,王程便吩咐打道回府。
回到戒备森严、气象万千的秦王府,刚在书房坐定,准备处理一些积压的公文,亲卫队长张成便进来禀报:“爷,府外荣国府琏二奶奶求见,已等候多时了。”
王程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王熙凤?
她来做什么?
贾琏新丧不久,她理应在家中守孝,打理贾府那乱麻一般的家务,怎会突然来访?
“请她到偏厅等候。”
王程放下笔,心中有些疑惑。
来到偏厅,只见王熙凤独自一人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不过月余未见,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往日里那个神采飞扬、顾盼神飞、言语爽利、仿佛浑身有使不完劲儿的“凤辣子”,此刻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她穿着一身极为素净的月白色孝服,未施脂粉,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血色。
整个人瘦削了一大圈,原本合体的衣服此刻显得有些空荡。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双手紧紧攥着膝上的帕子,连王程进来都未曾第一时间察觉。
往日的锋芒与光彩,尽数被一种深沉的悲恸和麻木所取代。
“琏二奶奶。”王程出声唤道。
王熙凤猛地回神,看见王程,连忙站起身,敛衽行礼,动作依旧标准,却透着一股迟滞和无力:“妾身王氏,参见秦王殿下。”
声音沙哑,失去了往日的清脆。
“不必多礼,坐吧。”
王程在主位坐下,示意她也坐,“突然来访,可是府中遇到了什么难处?”
他猜测或许是贾府如今处境艰难,王熙凤走投无路,想来求些庇护或银钱周转。
王熙凤却没有坐,反而向前走了两步,再次深深一福,抬起头时,眼中已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冒昧打扰王爷,妾身……妾身确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带着决绝的颤抖:“妾身……想去北地。”
王程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北地?你要去北地做什么?”
“去找我们二爷。”
王熙凤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我不信他就这么死了!活要见人,死……死也要见尸!
蓟州溃败,乱军之中,或许……或许他只是受伤被俘,或许他流落到了某个地方……我不能就这么在府里干等着,什么也不做!”
王程皱紧了眉头,看着王熙凤那被哀伤和执念折磨得几乎变了形的脸,沉声道:“琏二奶奶,你的心情本王理解。但北地如今兵荒马乱,金人活动频繁,危险重重。
且距离蓟州之战已过去不少时日,若琏二哥……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一个弱质女流,如何去得?即便去了,又如何寻找?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不怕!”
王熙凤猛地抬头,泪水终于滑落,她却倔强地用手背擦去,眼神灼灼地盯着王程,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
“再苦再难再危险,我也要去!王爷,您不知道,我这心里……就跟油煎似的!闭上眼睛,就是他浑身是血的样子……
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待在府里,看着那些东西,听着那些闲话,我迟早会疯掉!”
她哽咽着,几乎语无伦次:“求王爷成全!我知道王爷不日即将北上,求王爷允我随军!
哪怕只是跟在后勤队伍里,做个杂役,洗衣做饭,我也愿意!我只求一个机会,一个离他近一点的机会!求求您了,王爷!”
说着,她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顾一切地磕下头去,额头撞击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个昔日在大观园里叱咤风云、将荣国府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琏二奶奶,此刻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抛弃了所有的尊严和体面,卑微地跪伏在地,只为求一个奔赴险地的机会。
王程看着脚下痛哭失声、状若疯癫的王熙凤,心中亦是震动。
他见识过她的精明,她的泼辣,她的算计,却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又如此固执的一面。
这份情,或许早已在日复一日的争吵和算计中变得麻木,但在生死相隔之后,却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爆发出来。
她不是不知道希望渺茫,她只是无法忍受那种悬在半空、无处着力的绝望和内心无止境的煎熬。
去寻找,去面对,哪怕最终找到的是一具枯骨,也好过在繁华的汴梁城中,被回忆和猜测一点点凌迟。
偏厅里一片寂静,只有王熙凤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声。
王程沉默了很久。
理智告诉他,这很荒唐,很危险,带着一个女人随军是累赘,而且目的如此不切实际。
但看着王熙凤那被绝望和执念点燃的眼神,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前世今生,也曾为了一些在意的人或事,不顾一切。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北地苦寒,路途艰辛,且随时可能遭遇战事,绝非你想象的那般简单。军中亦有军中的规矩,你需一切听从安排,不可任性妄为。”
王熙凤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王爷……您……您答应了?!”
王程点了点头,语气严肃:“本王可以安排你随后勤辎重队伍同行,至幽州为止。抵达之后,如何寻找,能否找到,皆看你自身造化。
期间若遇危险,或有任何不适,需立即听从护送人员安排撤回,不得有误!你可能做到?”
“能!我能!”
王熙凤连连点头,泪水流得更凶,却是喜悦的泪水,她再次重重磕头,“谢王爷!谢王爷成全!王爷大恩,妾身没齿难忘!定当谨遵王爷吩咐,绝不给王爷添乱!”
这一刻,她那死灰般的眼眸里,终于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