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汴梁城头,仿佛也承载不住这即将倾泻的哀恸。
荣宁两府门前往日里车水马龙的景象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宁静,只有门楣上悬挂的灯笼在寒风中无助地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更添几分凄凉。
突然,一阵急促、杂乱,仿佛带着血气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死寂。
几个浑身缟素、帽插白翎的军中信使,如同从血池地狱里爬出来一般,面色惨白,眼神涣散,几乎是滚鞍落马,踉跄着扑向荣国府和薛家紧闭的大门。
“开门!快开门!北边……北边的消息!”
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如同夜枭哀鸣。
门房的小厮们被这阵势吓得魂不附体,手忙脚乱地打开门。
消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高门大户最后的体面与平静。
薛家宅邸
薛姨妈正由同喜同贵两个丫鬟扶着,在佛堂里捻着佛珠,祈求菩萨保佑儿子平安。
当小厮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带着哭音喊出“大爷……大爷他在落马河……殉国了!”时,薛姨妈手里的佛珠“哗啦”一声散落在地。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直挺挺地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报信的小厮,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半晌,才猛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哀嚎:
“我的儿啊——!”
这声哭喊如同裂帛,瞬间点燃了薛家压抑的悲恸。
薛姨妈身子一软,直往地下出溜,幸亏丫鬟们死死扶住。
她捶打着胸口,涕泪横流,头发瞬间就散乱开来:“蟠儿!我的蟠儿!你怎么就……怎么就丢下娘走了啊!你让娘怎么活啊!早知今日,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让你去那劳什子的北疆啊!我的儿啊——!”
她哭得声嘶力竭,几次背过气去,丫鬟婆子们又是掐人中,又是顺气,乱成一团。
哭声、劝慰声、薛姨妈绝望的嚎啕声混杂在一起,凄惨无比。
薛宝钗正在自己房中做针线,闻声手中的绣绷“啪”地掉在地上。
她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褪得一丝血色也无。
她强撑着快步走到前厅,看到母亲已然哭得晕死过去,丫鬟们正七手八脚地灌参汤。
宝钗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身子晃了晃,一旁的莺儿赶紧扶住她:“姑娘!姑娘您节哀啊!”
宝钗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她一直悬着的心,此刻终于沉沉地坠了下去,摔得粉碎。
她担心了无数个日夜,劝了无数次,那个不成器的哥哥,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她不是没有预感,只是当噩耗真的传来,那钝刀子割肉般的痛楚,依旧让她难以承受。
“哥哥……你……你何苦……”
她喃喃自语,声音哽咽。
脑海里闪过薛蟠离家时那副得意洋洋、仿佛功名唾手可得的模样,又闪过他可能惨死沙场、无人收尸的凄惨景象。
心中又是悲痛,又是怨其不争,种种情绪交织,化作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衣襟。
她走到薛姨妈身边,跪下,紧紧握住母亲冰凉的手,低声道:“母亲……您别这样,哥哥他……他走了,我们还得活着……”
话未说完,自己已是泣不成声。
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悔恨,如同毒藤,缠绕着母女二人的心。
与这悲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厢房里的夏金桂。
她正拿着小银剪子,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兰草的枯叶。
外间的哭喊声传来,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嘴角反而撇了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丫鬟宝蟾惴惴不安地低声道:“奶奶,外面说……大爷他……”
夏金桂冷哼一声,将剪下的枯叶随手扔在地上,用脚尖碾了碾,语气轻飘飘地道:“听见了,嚎丧呢。死了清净!那薛大傻子活着也是个祸害,除了挥霍家业、惹是生非还会什么?如今倒好,自己作了死,也省得我再看着心烦。”
她甚至觉得,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仿佛被挪开了,连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荣国府贾琏院
王熙凤刚处理完几件家务,正靠在炕上,拿着账本对平儿抱怨这几日府里用度又超了。
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夹杂着隐隐的哭声,她心头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平儿,外面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
她坐直身子,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平儿还没来得及出去看,就见一个小丫鬟面无人色地跑进来,带着哭腔道:“二奶奶!不好了!琏二爷……琏二爷他在蓟州……没了!”
“哐当!”
王熙凤手中的账本直直掉在地上。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小丫鬟,仿佛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你……你胡吣什么?!”
凤姐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利,带着最后的挣扎,“再胡说,仔细你的皮!”
“是真的!二奶奶!报信的人就在外面!说是二爷他们溃败时,被……被金兵追上……给……”
小丫鬟吓得跪倒在地,哭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王熙凤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向后倒去。
平儿惊呼一声,和丰儿一起死死扶住她,连声叫着“二奶奶”。
凤姐被扶到炕上,悠悠转醒,眼神先是茫然,随即那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如同潮水般涌来。
她猛地抓住平儿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声音凄厉:“死了?他就这么死了?这个天杀的!没良心的东西!我当初怎么劝你的?!
让你别去!别去!你偏不听!偏要去挣那要命的功劳!如今倒好!你把命挣没了!
丢下我们娘儿俩可怎么活啊!你个杀千刀的贾琏!你个糊涂油蒙了心的蠢货!”
她一边哭,一边骂,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脂粉,在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
往日里的精明强干、泼辣厉害,此刻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的无助与悲恸。
她想起贾琏离家时,自己又气又担心,却终究没拦住;
想起往日里虽时有争吵,但终究是结发夫妻,如今竟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只剩一纸冰冷的死讯……
她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背过气去,吓得平儿等人又是揉胸又是捶背,一屋子人哭作一团。
消息如同瘟疫般在贾府蔓延。
贾赦和邢夫人处,贾赦先是愕然,随即捶桌大骂:“孽障!不肖子!丢尽了我贾家的脸!”
骂完,却又老泪纵横,毕竟是自己的长子。
邢夫人则是干嚎着,更多是担心自己日后在府里的地位。
王夫人听到贾琏死讯,也是伤心垂泪,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儿。
但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皇帝被俘的消息。
她紧紧攥着佛珠,面色惨白,对陪房的周瑞家的颤声道:“这可怎么是好?陛下……陛下都……元春也失踪了……这可真是塌天大祸啊!”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抄家问斩的阴影笼罩下来。
贾母那里,老太太正歪在榻上,琥珀在一旁轻轻捶腿。
当赖大气喘吁吁地进来,吞吞吐吐说出琏二爷殉国、陛下被俘的消息时,贾母猛地坐起身,身子晃了晃,琥珀赶紧扶住。
“你……你说什么?”
贾母的声音带着颤,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赖大。
赖大跪在地上,磕头道:“老祖宗,千真万确……北边来的八百里加急……琏二爷他……陛下也……”
贾母“哎哟”一声,身子向后一仰,靠在引枕上,老泪瞬间涌出,拍着榻沿哭道:“我的琏儿啊!你怎么就走在我前头了啊!白发人送黑发人,让我这老婆子可怎么受得住啊!”
她又想到皇帝被俘,贾家作为勋戚,必然受到牵连,更是悲从中来,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天爷啊!这到底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列祖列宗啊,贾家……贾家难道要败在我眼前吗?”
琥珀等人围着,又是递水又是顺气,个个面带悲戚,心中惶惶。
贾政在书房,闻讯后手中的书卷“啪”地落地。
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贾琏的死让他悲痛,但更让他恐惧的是皇帝被俘带来的政治风暴。
他喃喃自语:“祸事矣!祸事矣!陛下蒙尘,王子腾丧师,我等皆在局中,岂能独善其身?清算……怕是马上就要来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御史的弹章,政敌的攻讦,以及那最可怕的圣旨。
怡红院
贾宝玉正和袭人、麝月等在屋里围着熏笼说笑,忽听得外面乱哄哄传来哭声。
袭人出去打听,回来时脸色煞白,将事情说了。
贾宝玉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竟露出一丝后怕和……庆幸?
他拍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对袭人道:“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那地方去不得!那不是建功立业,是白白送死!琏二哥他们当初若听我一句,何至于此?
那劳什子的战场,都是白骨和鲜血堆起来的,有什么趣儿?如今果然应了我的话!可见还是咱们这园子里清净!”
袭人见他如此,忙捂住他的嘴,急道:“我的小祖宗!您可少说两句吧!这话传到老爷太太耳朵里,还了得?琏二爷都没了,您怎么还说这个!”
心里却也对宝玉的“先知”感到一丝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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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氏正和儿媳胡氏商量端午节的事,听到贾蓉被俘的消息,尤氏眼前一黑,差点晕倒,被胡氏扶住。
“我的儿啊!”
尤氏哭出声来,但比起薛姨妈和王熙凤那种彻底的绝望,她的哭声里还带着一丝侥幸,“只是被俘,还没死……还有救回来的指望……老爷!快想办法救救蓉儿啊!”
贾珍虽然也担心儿子,但更多的是焦躁和暴怒。
他摔碎了一个茶杯,咆哮道:“这个孽障!就知道他不成器!如今落在金狗手里,生死难料,还要连累家里!”
他烦躁地踱步,“陛下被俘,朝局必然大变,我们得赶紧想办法打点,别让人把屎盆子都扣在咱们头上!”
宁国府上下也是一片愁云惨雾,既担心贾蓉的安危,更恐惧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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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院中,丫鬟婆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脸上都带着惊恐。
“听说了吗?琏二爷没了,蓉大爷被抓了,连皇上都被金人掳了去!”
“天啊!这可真是天塌了!”
“咱们府上跟王子腾大人打断骨头都连着筋呢,这次会不会……”
“怕是躲不过了……唉,这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少说两句吧,仔细主子听见!”
窃窃私语声中,往日繁华似锦、笑语喧阗的荣宁二府,此刻被一片巨大的、近乎实质的悲伤与恐惧彻底笼罩。
夕阳的余晖无力地映照着雕梁画栋,却驱不散那弥漫在每个角落的寒意。
皇帝被俘的消息如同一把利剑,悬在了每个与旧党、与北伐有关联的人头顶,而贾府,正处于这风暴的中心。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这迟来的悔恨,如同阴冷的诅咒,在贾府的亭台楼阁间幽幽回荡,却再也换不回那逝去的生命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