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才看着宁德,看着他鬓边那藏不住的白发,看着他故作豪爽的笑容下,那抹一闪而过的落寞。
他心里最后那点防备和戒备,彻底土崩瓦解。
“可怜人”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周春才心中最脆弱的那个阀门。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戒备,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想起了自己那浩浩荡荡的后院,想起了自己无后的凄凉,想起了妹妹在深宫中的孤独,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眼神……
一辈子的委屈和不甘,在此刻,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他再也憋不住了。
“哇——”的一声,周春才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哭,而是猛地站起来,一把拉起了还没反应过来的宁德,将他抱在怀里。
宁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一愣。
一个五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抱着另一个五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哭得鼻涕眼泪横飞。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兄弟啊!你是个好人啊!”
周春才一边哭,一边道,“我……我之前还想捧杀你儿子,想看你们家笑话……我不是人啊!呜呜呜……”
“兄弟啊!我苦啊!”
周春才抱着宁德的肩膀,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嚎得惊天动地。
“我就是个废物!我活得不像个人啊!”
“我爹让我照顾好妹妹,可她现在是皇后了,她用不着我了!她还骂我,骂我不是个东西!呜呜呜……”
“我当这个国舅爷,有什么用?想有点出息,怕皇帝猜忌;想当个废物,又被人看不起!我做什么都是错!我怎么活都是错!”
周春才滚烫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顺着宁德的衣领流进他的脖子里。
宁德被他哭得心都揪起来了,那点尴尬和别扭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能感觉到,周春才的哭声里,有太多的不甘委屈和绝望。
“我娶了十七房姨娘,老了老了,我天天盼啊,夜夜盼啊,就想有个一儿半女!可一个都没有!一个都没有啊!”
“还有你……你之前还总拿这些事臊我!欺负我!”
咱俩不都互相伤害过吗?你这哭的,搞的我心里还有些小愧疚呢!
“呃……”宁德刚想张嘴怼他,却又被周春才的嚎哭打断。
“我妹妹是皇后,她也没有子嗣!我们周家,是不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要绝后了啊!”
“我惨啊!我们兄妹俩,好!惨!啊!”
周春才嗷嗷地哭,把这半辈子所有的苦闷和恐惧,全都哭了出去。
宁德听着他这番撕心裂肺的哭诉,心里也不是滋味。
是啊,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最大的恐惧,不就是后继无人,老无所依,死后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吗?
宁德的心,似乎也被周春才那滚烫的眼泪给灼热了。
他抬起手,有些笨拙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周春才的后背。
“行了行了,别哭了,多大个人了,哭成这样像什么话。”
他嘴上这么说,但声音却异常的温和。
周春才哪里听得进去,依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宁德被他哭得豪气上涌,他猛地一拍周春才的后背,声音洪亮地说道:
“兄弟!不慌!”
“不就是没儿子吗?多大点事儿!”
“从今天起,我儿子,就是你儿子!我孙子,就是你孙子!”
“以后等你百年了,我让我儿孙给你披麻戴孝,摔盆送终,把你送上山!逢年过节,给你烧纸上香!保管让你在下头也过得风风光光!”
“我替我儿,拜你当义父!咱们把这事儿,当个正经事给办了!”
宁德这番豪气干云的话,像一道惊雷,瞬间劈醒了哭得神志不清的周春才。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挂满鼻涕眼泪的脸上,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你……你说什么?”他声音沙哑地问,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我说!”宁德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站直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重复道,“我儿子,宁意,以后就是你儿子!我让他认你当义父!”
周春才的脑子彻底当机了。
让宁意认他当义父?
那个让他颜面扫地的罪魁祸首,那个他嫉妒得发疯的“别人家的孩子”,要变成他儿子了?
这……这幸福也来得太突然了吧!
周春才看着宁德,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他眼神里那不容置疑的认真,他知道,宁德不是在开玩笑。
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瞬间涌遍了周春才的四肢百骸。
他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孤独的人,可现在,却有人愿意把儿子分给他,愿意在他死后为他送终。
周春才的眼泪,再一次“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和绝望,而是因为感动。
“兄弟!”周春才哽咽着,一把抓住了宁德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宁德被他这声“兄弟”叫得心里也热乎乎的。
他一拍桌子,说道:“光说不练假把式!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咱们就在这儿,把这把子拜了!”
“好!”周春才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说干就干。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老纨绔,也顾不上什么规矩礼法了。
他们把桌子上的酒杯都倒满,然后“扑通”一声,双双跪在了地上。
“我,宁德!”
“我,周春才!”
“今日在此结为异姓兄弟!”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呸!这不吉利!”宁德说到一半,自己把自己给噎住了。
周春才也反应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反正!以后你就是我哥!我就是你弟!”宁德大手一挥,总结道。
“不对,我比你小三岁!你是我哥!”周春才立马反驳。
“行行行,我是你哥,我是你亲哥!”宁德从善如流。
两人对着窗外的月亮,磕了三个头,然后爬起来,端起酒杯,咕咚咕咚地把酒全喝了。
这把子,就算拜完了。
两人重新坐下,关系一下子就亲近了无数倍。
“兄弟欸,”宁德看着周春才,还是有些感慨,“说真的,我以前是真看不上你。觉得你好色又猥琐,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女人堆里扎。”
周春才老脸一红,摆了摆手:“哎,大哥,你这就冤枉我了。”
“冤枉你?”宁德挑了挑眉,“你那十七房小妾,难道是假的?”
“是真的,可我那哪里是好色啊!”
周春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我那是……想给每个苦难的好姑娘,一个安身立命的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