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秀才从县衙门口的人潮里挤出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虚脱了。
但他精神上,却亢奋得像喝了十斤假酒。
案首!
宁意!
这两个词,在他脑子里反复横跳,奏响了最华丽的乐章。
他,赵城,教出了一个县试案首!
哈哈哈哈!
赵秀才一路走,一路傻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还以为是哪个落榜的考生,受了刺激,疯了。
他毫不在意,脚下生风,用最快的速度奔回了自己的小学堂。
一进门,他就开始忙活起来。
先是把整个学堂,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桌子擦得锃光瓦亮,地扫得一尘不染。
然后,他从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了一个用油纸包了三层的小纸包。
打开来,是今年新出的明前茶。
这茶,是省吃俭用攒钱买的。
他自己都舍不得喝,是准备过端午节的时候,拿去孝敬恩师的。
今天,他要用这茶,来招待他的得意门生!
烧水,温杯,洗茶,冲泡……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很快,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就在小小的学堂里弥漫开来。
赵秀才将两杯茶倒好,放在桌上,然后理了理自己的衣袍,端端正正地坐好,脸上挂着矜持而又得意的微笑。
他在等。
等他的学生,宁意。
按照常理,学生高中,并且是高中案首,放榜后第一件事,就该是来拜见恩师,汇报喜讯,感谢师恩。
赵秀才已经把待会儿的台词都想好了。
等宁意进来,恭恭敬敬地对他行礼,说:“先生,学生幸不辱命!”
他呢,就要先沉着脸,不说话,端起茶杯,轻轻吹一口气,再慢悠悠地呷一口。
等宁意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他再缓缓地放下茶杯,用一种孺子可教的眼神看着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尚可。”
嗯,对,就说“尚可”。
不能太夸奖,不然那小子该骄傲了。
赵秀才越想越觉得美,嘴角的笑容,都快压不住了。
他等啊等……
从日上三竿,等到日头偏西。
桌上的茶,凉了。
他拿去重新热了一遍。
又等……
茶,又凉了。
他又去热了一遍。
学堂外,由喧嚣,渐渐归于平静。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斜斜地照了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宁意,还是没有来。
赵秀才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他屁股底下像是长了钉子,再也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地踱步。
“怎么回事?怎么还不来?”
“难道……是被族里的事情绊住了脚?嗯,有可能,毕竟是案首,光宗耀祖的大事,应酬肯定多。”
他自我安慰着。
可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天色越来越暗。
他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头蔓延。
“不……不会吧?”
“那小子,该不会是……把我给忘了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可是他的恩师!是他科举路上的引路人!是他逆袭的第一功臣!
他怎么可能忘了自己?
可……万一呢?
万一那小子,一朝得志,就忘了昔日恩情?
赵秀才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委屈。
他想起了宁意在考场上,提前交卷的狂妄行径。
难道这小子的骨子里,就是这么一个目无尊长、忘恩负义的人?
我赵城,难道又看错了人?
“唉……”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看着那两杯已经彻底凉透了的茶,只觉得满心苦涩。
想他赵城,一生坎坷,才高八斗,却屡试不第。
好不容易,老天开眼,让他收到一个天纵奇才的弟子,本以为可以扬眉吐气,没想到……
到头来,竟是空欢喜一场?
“呜呜呜,我赵城……命好苦啊……”
赵秀才越想越悲,竟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
而此时此刻,被赵秀才在心里反复鞭尸的宁意,正在干什么呢?
她正在吃饭。
晚饭很丰盛。
李管家大概是高兴疯了,吩咐厨房,做了一大桌子的菜。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
宁意吃得心满意足,饭后还喝了一碗银耳莲子羹润喉。
“世子爷,您看,这下一步,咱们是不是该准备府试了?”
李东来站在一旁,笑得见牙不见眼,恭敬地问道。
宁意用餐巾擦了擦嘴,点了点头。
“嗯,县试只是开始,后面的府试和院试,才是关键。府试在下月,时间还算充裕,但也不能松懈。”
“那是,那是!世子爷您说的是!”
李东来连连点头,“奴才已经把库房里那些最好的笔墨纸砚都给您理出来了,您随时都能用!”
宁意笑了笑:“有劳李管家了。”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舒泰。
考完试,放了榜,喧闹了一下午,现在终于能清静一会儿了。
今天就休息一天,明天开始,继续备战。
她心里盘算着,抬脚就准备回书房,看看赵秀才之前给的书单,规划一下接下来的学习内容。
刚走两步,她突然脚步一顿。
等等……
赵秀才?
一个激灵,瞬间从她尾椎骨窜上了天灵盖。
卧槽!
我今天好像……忘了件天大的事!
她猛地转过头,看着李东来:“李管家,现在什么时辰了?”
李东来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道:“回世子爷,已经……已经戌时了。(晚上七点到九点)”
戌时了?!
天都黑透了!
宁意脑子里“嗡”的一声。
完犊子了!
她光顾着应付族里长辈,光顾着自己回家享受清静,竟然把赵秀才给忘得一干二净!
以赵秀才那个玻璃心的傲娇性子,今天一天没等到自己,现在指不定躲在哪个角落里,胡思乱想地又骂又哭成什么样了呢!
“备车!快!去学堂!”宁意急声吩咐道。
“啊?世子爷,这么晚了,还去学堂?”李东来一脸懵逼。
“别废话!快去!”
宁意一边往外冲,一边对旁边的强子喊道:“强子!去库房,拿一坛女儿红,还有那两盒点心,那支徽墨,都给我拿上!快!”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得去哄她那个傲娇的老师。
不然以那位先生的脾气,明天指不定就得上演出一折师徒决裂的戏码。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飞驰。
宁意坐在车里,心里七上八下。
她穿越过来,最对不住的,是原主的妻子许云琴。
而最感激的,可能就是这位掏心掏肺教授她的赵秀才了。
很快,马车就停在了学堂门口。
学堂里,黑漆漆的,只有一间屋子,还透着一点微弱的烛光。
宁意提着礼物,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
里面,半天没有动静。
宁意又敲了敲,放大了些音量:“先生?先生?学生宁意,前来拜见!”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赵秀才那张写满了“我很不爽”“别来烦我”的脸,从门缝里露了出来。
他看着门外的宁意,以及她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冷哼了一声。
“哟,这不是我们容城县大名鼎鼎的案首大人吗?怎么?庆功宴吃完了?想起我这个糟老头子了?”
那语气,酸得能腌一缸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