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浙东,烟雨洗过青石板路,郊野古寺的飞檐沾着湿润的绿意。查伊璜一袭青衫,携酒独坐殿前廊下,目光却被那口镇寺古钟勾了去。钟身斑驳,铸着模糊的云纹,体量竟比两只盛酒的石瓮还要粗壮,钟口与地面相接处,土痕被摩挲得光滑如镜,指尖划过竟无半分滞涩,倒像是日日有人触碰一般。
“这钟怕有千斤重吧?”随行的仆役啧啧称奇,伸手去推,钟身纹丝不动。查伊璜心中起疑,俯身往钟下一看,只见内里藏着个竹筐,约莫能容八升米粮,却不知装着何物。他唤来四人,各抠钟耳合力去掀,四人憋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古钟依旧稳如泰山,只发出沉闷的嗡鸣。查伊璜愈发诧异,索性置酒案于阶前,静待那在钟下藏东西的人。
日过晌午,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只见一个乞丐缓步走来。他衣衫褴褛,补丁摞着补丁,裤脚卷至膝头,露出黝黑结实的小腿,乱发间沾着草屑,却双目炯炯,透着一股悍气。乞丐将讨来的食物一一掏出,堆在钟旁,而后俯身,右手轻轻扣住钟沿,左臂微微发力——众人只听一声轻响,那口四人都推不动的古钟,竟被他单臂掀离地面半尺!
乞丐左手麻利地将食物捧进竹筐,往返四次,才将所有食物尽数收好,随后手臂一沉,古钟稳稳扣回原处,仿佛只是挪动了一只木盆。在场的人皆是骇然,查伊璜更是惊得手中酒杯险些落地。待乞丐再次掀开古钟取食,动作轻捷如启妆奁,查伊璜忍不住起身问道:“你这般好力气,为何要做乞丐?”
乞丐咽下口中食物,声音洪亮:“小人食量惊人,一顿能抵五六人,寻常人家雇不起,只能乞讨为生。”查伊璜见他虽落魄却无卑贱之态,力气更是世间罕见,便劝道:“如今边疆多事,正是武将用武之地,你何不投身军旅,搏个功名?”乞丐面露难色:“小人出身寒微,毫无门路,如何能入军营?”查伊璜沉吟片刻,道:“我送你一程。”
当即,查伊璜将乞丐带回府中,命人备下丰盛饭菜。只见乞丐拿起碗筷,风卷残云般吞吃起来,桌上五大盘菜肴、三斗米饭,竟被他尽数吃光,还嫌不够。查伊璜愈发爱惜其才,为他换上崭新的衣履,又取出五十两银子,叮嘱道:“此去军营,好生闯荡,莫负一身本事。”乞丐接过银子,跪地叩首,眼中含泪:“先生大恩,小人永世不忘,他日若有出头之日,必当涌泉相报!”说罢,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光阴荏苒,十余年转瞬即逝。查伊璜的侄子在福建担任县令,一日,府衙外忽然来了一队亲兵,簇拥着一位身着戎装的将军前来拜访。那将军身材魁梧,面容刚毅,腰间佩着宝剑,气势威严。落座后,将军开门见山:“敢问县令,查伊璜先生是你何人?”
侄子答道:“是我叔父。将军与叔父相识?”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暖意,笑道:“他是我的恩师,一别十年,我日夜思念,烦请你转告先生,恳请他务必来我府中一聚。”侄子心中纳闷,叔父是文坛名士,何时收过武将弟子?却也不敢怠慢,当即应下。
不久后,查伊璜因公赴闽,侄子将此事告知。查伊璜冥思苦想,却对这位将军毫无印象。架不住对方盛情,便带着仆马,捧着名帖前往将军府。刚到府门前,将军早已身着便服等候在大门外,见查伊璜到来,快步上前,对着他深深一揖,姿态恭敬至极。查伊璜打量着他,只觉陌生,心中暗忖:莫不是认错人了?
将军却毫不在意,殷勤地将他引入府中。穿过三道朱红大门,绕过雕梁画栋的回廊,只见府中亭台楼阁,花木繁盛,不时有身着绫罗的女子往来穿梭,显然是将军的内宅。查伊璜正要止步,将军笑道:“先生是我恩人,不必见外。”说着,将他请进大堂。
大堂内早已布置妥当,卷帘、搬座的皆是年轻貌美的姬妾。查伊璜刚落座,正要询问缘由,将军忽然抬手示意,一名姬妾立刻捧着一套崭新的朝服上前。将军起身更衣,众姬妾环绕左右,为他整理衣冠,动作娴熟。查伊璜正看得茫然,将军忽然转身,对着他双膝跪地,行朝拜大礼,如拜君父一般。
“将军这是为何?”查伊璜大惊失色,想要起身却被两旁仆役按住。将军叩首三次,起身笑道:“先生不记得当年古寺中举钟的乞丐了吗?”查伊璜闻言,如遭雷击,仔细端详将军面容,依稀能看出当年的轮廓,恍然大悟:“你便是当年那个乞丐?”“正是小人吴六一!”将军拱手道,“若非先生当年赠银相助,我早已饿死街头,哪有今日的地位?”
当日,将军摆下盛宴款待查伊璜,山珍海味摆满桌案,府中的乐师在堂下演奏名曲,歌声婉转,舞姿曼妙。酒至半酣,将军亲自为查伊璜斟酒,道:“先生的大恩,我无以为报。”查伊璜连忙推辞:“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宴席过后,将军亲自为查伊璜安排寝居,询问他的起居喜好,方才离去。次日清晨,查伊璜因醉酒起床稍晚,刚睁开眼,便听见门外传来将军的问候声:“先生安否?”如此三次,查伊璜心中不安,执意要走。将军却取出车辖,将大门锁住,笑道:“先生难得前来,务必多住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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