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叫泽乡,河汊像老树根似的在村子里盘根错节,世代人靠水吃水,却也总被水裹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村东头那棵老槐树,树皮裂得像老人的皱纹,枝桠歪歪扭扭地戳向天,每天傍黑,总有几个背驼得快贴地的老人聚在树底下,烟袋锅子的火星子在昏暗中一明一暗,嘴里翻来覆去讲的,全是水里的邪**。而这些故事里,提得最多的,是我太爷爷 —— 林老根。
太爷爷年轻时,是村里出了名的 “水猴子”,憋气能憋一炷香的工夫,扎进河里摸鱼捞虾,从没空过手。那年初夏,雨水邪乎得很,连下了半个月,村里的河汊都涨满了,浑黄的河水裹着草屑、树枝,还有不知从哪冲来的破衣烂衫,打着旋儿往下游奔,那水响听着都让人心里发慌。
就在那时候,村里淹死了个外乡来的采菱女,才十八岁,听说长得眉眼清秀,就是命苦。捞上来的时候,她身子泡得发白,像泡透了的馒头,手指却死死攥着一把菱角,指甲都嵌进菱角皮里,掰都掰不开。按村里的老规矩,这种横死在水里的,得尽快埋到乱坟岗,免得怨气缠上活人。可下葬那天,怪事就来了 —— 抬棺的绳子莫名断了,棺材 “咚” 地砸在地上,一角磕进泥里,溅起的泥点里,竟还裹着几根水草,像是从河里刚捞上来的。
太爷爷心善,见抬棺的人脸色煞白,手都抖,便主动上前搭手,肩膀正正抵住了那沾了湿泥的棺脚。那棺木冰凉,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寒气顺着太爷爷的肩膀往骨头缝里钻。
当夜,太爷爷就发了高烧,躺在床上胡话连篇,翻来覆去就说 “冷”“缠脚”“还我菱角”。我太奶奶用湿毛巾给他敷额头,那毛巾刚贴上,就被他攥住,嘴里嘟囔着 “别拿水泼我”,眼神直勾勾的,像是看见什么吓人的东西。
三天后,太爷爷的烧退了,可人却瘦脱了相,颧骨凸得老高,眼神也木木的,像蒙了一层雾。他不说话,独自扛着个布包去了那采菱女淹死的河湾,蹲在岸边烧了一刀黄纸,纸灰飘在水面上,没被风吹散,反倒围着他的脚边打了个圈。接着,他又撒了一把新摘的菱角,那菱角刚碰到水,就沉了下去,连个水花都没溅。做完这些,太爷爷才慢慢有了活气,眼神里的雾也散了些。
村里人都说,是太爷爷心好,送了那女子一程,了却了她的心事。直到那年入秋,太爷爷才跟我爷爷林建国露了点口风。他说,那夜根本不是发烧,是那女子来了,就站在他炕头,浑身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衣服贴在身上,看不清脸,只听见她的声音,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黏糊糊的:“谢你搭手抬棺,我欠你一份情。将来若在水上遇到东西拦路,喊我的名字‘菱角’,能挡一次灾。”
我爷爷把这话记在心里,后来又告诉了我爹林志强,我爹又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还再三嘱咐:“水里的东西讲因果,但也馋人,那份情用一次就薄一次,非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喊。”
我们这代年轻人,大多离了水,去城里读书打工,对老辈的忌讳半信半疑,唯有赵大胆不一样。赵大胆姓赵,名字里带个 “水” 字,叫赵水根,可命里却像是火炭做的,燥得很,最不信邪。他仗着水性是我们这辈里最好的,专往老人嘴里那些 “不干净” 的河段扑腾,捞些沉木、废铁卖钱。
老人们见了他就摇头,烟袋锅子抽得 “滋滋” 响:“这小子是在水鬼饭碗里抢食,早晚要出事。” 赵大胆却嗤之以鼻,拍着胸脯说:“水里只有鱼虾王八,哪来的鬼?就算有,老子也能把它捞上来卖钱!”
这年夏天,大旱。河水退得厉害,露出了从没见过底的老河床,河床上的泥裂得像龟壳,踩上去 “咔嚓” 响。村里开始传闲话,说在最大的那个回水湾底下,有人看见了个黑乎乎的铁疙瘩,像是早年间的铁锚,能值不少钱。而那地方,正好是当年淹死采菱女的下游。
赵大胆动了心,谁劝都不听。他备了绳索、钩子,还叫上我给他岸上照应。我拗不过他,只得跟去。
那回水湾静得异样,水面平得像块绿玻璃,映着旁边歪脖子老柳树的影子,连一丝波纹都没有。明明是盛夏,太阳毒得能晒脱皮,可站在岸边,却觉得一股子阴气往裤腿里钻,凉得人腿肚子发颤。我往水里瞅了一眼,那水绿得发黑,深不见底,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盯着人看。
赵大胆却满不在乎,脱得只剩裤衩,露出满是肌肉的胳膊,活动了几下筋骨,“噗通” 一声,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泡沫散开,水面很快又恢复了死寂,连个涟漪都没有。
一秒、两秒、一分钟…… 时间过得像蜗牛爬,我心里开始发毛,手心全是汗。突然,水下传来 “哗啦” 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剧烈的搅动,咕嘟咕嘟冒起大片浑浊的水泡,那水泡里还裹着些黑乎乎的东西,像是头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