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县城下,袁术大营。
时值初夏,天地间本该是草木葱茏、生机盎然的时节,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更深沉、更无声的瘟疫——粮草,断了。
这瘟疫无形无质,却比任何刀剑弓弩更为致命。
它悄然侵蚀着营垒的根基,瓦解着大军的斗志。
十几万张嘴巴,连同那些冲锋陷阵的健马,每日的消耗都是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天文数字。
那不仅仅是数字,是无数空腹等待填充的深渊,是维系这支庞大军队最后一口生气。
淮南的仓廪,早已被称帝后的穷奢极欲掏空。
那曾经堆积如山的粮秣,化作了寿春皇宫里夜夜不休的笙歌、流淌的美酒和妃嫔罗裙上镶嵌的珠玉。
北伐之初,谁都以为这将是又一场摧枯拉朽的胜利,直至吕布的坚壁清野,如同一把冰冷的铁锁,死死扼住了北上的粮道。
沛国左近,百里无人烟,田野虽已草木茂盛,仓廪却皆空。
吕布这匹夫,缩在相县高大的城墙后面,用一片焦土作为最坚固的盾牌,冷冷地看着他们。
军营里,往日操练的呼喝声稀疏了许多,干燥的地面上,随处可见为争抢半块麦饼、一勺稀粥而爆发的斗殴痕迹。
起初只是拳脚,后来动了兵刃。
巡逻的军法队铁青着脸拖走尸体,那血迹在烈日下很快干涸发黑,但空气中弥漫的怨怼与恐慌,却如同暑气蒸腾下的腐臭,无法驱散。
怨言,不再是窃窃私语,而是如同夏日荒原上骤然燃起的野火,在底层士卒中噼啪作响地传递。
将领们的脸色也日渐阴沉,他们或许还能分得些许精粮,但麾下士卒那饥饿而泛着绿光的眼神,比敌人的刀枪更让他们脊背发凉。
军心,这虚无缥缈却又实实在在的东西,正随着腹中饥饿感的加剧,一点点土崩瓦解。
长史杨弘刚刚核验完最后的存粮,那数字让他指尖冰凉。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御帐,耳边似乎已经听到了大厦将倾前的嘎吱作响。
军粮,仅剩半月。这不是预警,而是丧钟。
大军崩溃,近在眼前。
御帐之内,闷热如蒸。
尽管依旧铺设着锦绣地毯,燃烧着名贵的龙涎香,试图维持着最后的帝王体面,但那缭绕的青烟,此刻却混着暑气,压不住一股从每个人心底升腾起的焦躁与绝望。
袁术猛地停下脚步。
他不再像往日那样,保持着从容不迫的“仲氏皇帝”威仪,而是在御座前那方寸之地来回疾走,像一头被无形枷锁困在笼中的野兽。
那双习惯于睥睨天下、傲视群伦的眼睛,如今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浑浊、焦灼,深处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惶。
他紧握着腰间那象征尊贵的玉带,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掌心沁出的冷汗让那温润的美玉也变得黏腻不堪,滑溜溜的,几乎要抓握不住。
“粮!粮!粮!”
他终于无法再维持沉默,近乎咆哮地嘶吼出来。
声音在空旷而华丽的御帐内撞击、回荡,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嘶哑和疯狂,震得帐内垂挂的幔帐都似乎微微颤动。
“吕布匹夫!缩在城里当他的缩头乌龟!江淮之粮……江淮之粮又运不上来!”他挥舞着手臂,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仿佛要将眼前无形的敌人撕碎,“让朕去何处寻粮?!难道要让朕的儿郎们,都去啃食这盛夏的树皮吗?!”
他的目光扫过帐下肃立的文武臣僚。
武将们大多垂着头,盯着自己沾满尘土的靴尖,或看着地毯上被踩踏出的污痕。
文臣们则面露忧惧,眼神闪烁,无人敢与他对视。
这一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
皇帝的宝座,在这真实的危机面前,竟显得如此虚浮,如此冰凉。
长史杨弘深吸一口闷热的空气,知道不能再沉默。
他稳步出列,垂首肃立,面色凝重如铁。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帐内几乎凝滞的空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能察觉到周围那些将领们投来的目光,混杂着最后一丝期待与深不见底的惶恐。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身为长史,总掌机要,对这危局的认识比旁人更为深刻,也更为绝望。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却又不得不吐露出来:
“陛下,”他顿了顿,让这个尊称在寂静中沉淀一下,“军中……现存之粮,细算下来,仅够半月之用。”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让这残酷的事实一点点渗透进每个人的耳中,心里。
“若半月之内,再无粮草补充,”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袁术那血红而狂躁的双眼,“恐……恐生大变。兵无粮则散,届时,纵有孙、吴之勇,亦难挽狂澜。”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帐内落针可闻,只有袁术粗重的喘息声,如同风箱般拉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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