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四月十五,未时。
日头爬到中天,雕花窗棂筛下的菱形光斑在金砖地上晃悠,像谁撒了一把碎金子。暖风吹进殿来,裹着庭院里新绽的海棠花香,甜丝丝的,偏殿内那层若有似无的凝重,倒像是被这花香泡得软了些,却依旧黏在空气里。
朱允凡半靠在软榻上,锦褥厚得像堆了朵云,身上盖着云纹薄被,活脱脱一只刚从窝里探出头的小兽。常氏坐在榻边,正拿着小勺给他喂清粥,动作轻得生怕碰碎了这宝贝儿子,嘴里还絮絮叨叨:“慢点喝,刚熬的小米粥,温乎着呢,喝了养胃。”
朱允凡咽下一口粥,小大人似的摇摇头,声音还带着点病后的沙哑:“不怪额娘,是凡儿自己不小心。”
这副懂事模样看得常氏鼻子一酸,眼圈又红了。这孩子打小就沉稳,不像弟弟朱允通那样爱往人怀里钻,偏是这样,才更让人揪心。
马皇后坐在对面圈椅上,手里转着串菩提子,目光落在朱允凡脸上,关切得像要化出水来。她刚从坤宁宫过来,特意让人炖了燕窝,这会儿正搁在旁边小几上温着,瓷盅盖缝里冒出细细的白气,透着股贵气。
“凡儿,好些了?”马皇后开口,声音温温的,“太医说你这是中了邪祟,得好好养着,别瞎琢磨事。”
朱允凡抬头看她。这位开国皇后脸上虽有皱纹,眼睛却亮得很,像藏着两颗星子,一眼就能看透人心似的。他心里门儿清,马皇后可不是只知道疼孙子的老太太,能在朱元璋那铁血帝王身边坐稳后位,没点真本事可不行。
他眨了眨眼,忽然露出副受了委屈的小模样,扭头瞅着常氏,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母妃,以后……以后能不能你给我做饭呀?吕额娘做的饭,不好吃。”
这话一出,殿里像被丢了颗小石子,空气都晃了晃。
常氏手一抖,粥勺差点掉地上,尴尬地瞟了马皇后一眼。她知道这话失礼,吕氏再怎么说也是侧妃,儿子这么直白嫌弃,传出去难免被人抓把柄。
马皇后转菩提子的手猛地一顿,脸上的笑淡了三分,眼神沉了沉。她没立刻说话,就那么定定地瞅着朱允凡,像是在掂量这孩子是童言无忌,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朱允凡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暗道这步棋够险。他故意用孩子口吻说这话,既是试探,也是递话。马皇后多精明啊,肯定听得出弦外之音——一个刚从“中毒”里爬回来的孩子,突然说侧妃做的饭不好吃,这事儿本身就透着古怪。
果然,马皇后沉默片刻,慢悠悠开口,听不出喜怒:“哦?吕侧妃的手艺,你们兄弟以前不是挺爱吃的吗?今儿怎么突然不爱吃了?”
朱允凡低下头,手指头抠着被子上的云纹,声音更低了,还带着点后怕:“就是……就是那天喝了她送来的汤之后,就觉得……觉得不舒服。凡儿怕了,不想再喝她做的东西了。”
他没说汤里有毒,只说“不舒服”,既符合八岁孩子的表达,又把关键信息点透了。
常氏这才反应过来,脸“唰”地白了,猛地看向马皇后,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儿子中毒的事,她心里不是没怀疑过吕氏,可没证据,不敢瞎猜。如今儿子亲口这么说,虽稚嫩,却像把钥匙,打开了她心里积压的疑团。
马皇后深吸一口气,脸上又挂上笑,伸手摸了摸朱允凡的头,语气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好孩子,别怕。以后啊,奶奶给你做饭吃。你额娘也在,咱们凡儿想吃什么,就让御膳房按着方子做,保准合你胃口。”
她特意把“御膳房”三个字咬得重点,眼睛不着痕迹地扫过殿外。门口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显然是听见了里面的话。
这话明着是安慰朱允凡,实则是给所有人提个醒——皇长孙的饮食,以后由她和常氏盯着,御膳房负责,轮不到吕氏插手。
朱允凡心里松了口气,知道这步棋走对了。他抬起头,对着马皇后露出个大大的笑,眼睛弯成月牙:“谢谢奶奶!奶奶做的饭最好吃了!”
马皇后被他逗笑了,眼底的阴云散了些,心里却沉甸甸的。她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朱允凡这孩子年纪小,却不是随口胡说的性子。结合他中毒的事,吕氏的嫌疑实在太大。
可没证据啊。
吕氏是朱允炆的生母,如今太子朱标病重,东宫正是敏感时候,没实据就动吕氏,难免引起朝野动荡,甚至可能让朱元璋猜忌太子府内斗。
马皇后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朱允凡稚嫩的脸,一阵心疼。这孩子才八岁,本该是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的年纪,却要遭这些阴私算计。她隐约记得前几年钦天监有过句批语,说东宫嫡长恐难逾九龄,当时只当是胡言,如今想来,竟像句谶语。
不行,绝不能让凡儿出事。
马皇后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护住这孙子。
“凡儿好好养病,”她站起身,对常氏道,“你也辛苦,多照看些。有事随时去坤宁宫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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