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时间——洪武二十六年八月初三,巳时。】
户部衙门外的老槐树被晒得蔫蔫的,叶子卷成了细筒,树影缩成一小团,贴在滚烫的青石板上。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知了——知了——”的嘶喊撞在斑驳的朱红门柱上,又弹回账房,把屋里的闷热烘得更浓了几分,像口密不透风的蒸笼。
靠窗的木桌上摊着七八本漕运粮账,泛黄的纸页被汗渍浸得发皱,红笔圈出的错处像密密麻麻的朱砂痣,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最年轻的小吏阿福正趴在算盘上,手指抖得像筛糠,算珠被拨得“噼啪”乱跳,有两颗红木算珠蹦到地上,在青砖上滚出半尺远,最后停在朱允凡脚边,沾了层薄薄的灰尘。
“慌什么!”老吏周德昌举着戒尺,戒尺上还留着经年累月的包浆,在阿福手背上抽了一下,“‘三下五去二’都能错成‘三下五去三’,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全忘了?”他鬓角的汗顺着深刻的皱纹往下淌,滴在账本上“苏州府”三个字旁边,晕开一小片墨迹,把“苏”字的草头泡得发涨。
朱允凡弯腰捡起那两颗算珠,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木珠表面。这珠子用了有些年头,边角被磨得圆润,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桐油味。
这是他兼任户部协理的第三个月,江南漕运的粮账乱得像团缠了水的麻——苏州府的粳米、松江府的糯米、常州府的杂粮,盘来盘去总差着三百石。周德昌带着三个老吏算了三天,算出三个数,昨天气得把算盘摔在地上,算珠滚了一地,其中一颗还磕掉了角。
“周老,”朱允凡把算珠轻轻放在账桌上,声音比账房里的闷热清爽些,像刚从井里提上来的水,“您看这算盘,上珠一颗当五,下珠一颗当一,算到‘六’要拨上珠加一,算到‘九’要‘去一进一’,口诀绕来绕去,记混了难免出错。”
周德昌吹了吹花白的胡子,胡子上沾着的汗珠抖落在衣襟上:“那也不能改啊!自前朝郭守敬编《授时历》时就这么算,祖祖辈辈传了三百年,改了就是坏规矩,要遭天谴的!”他说着,把自己那副用了二十年的紫檀木算盘往桌上一拍,算珠间的铜轴发出“咔嗒”声,像是在附和他的话。
朱允凡没接话,蹲下身,捡起阿福掉在地上的树枝。树枝带着点青绿色的汁液,他用指尖捏着,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青砖地上画了个长框,又在框里画了十道竖线,每道竖线旁用树枝尖刻出“一”到“十”的数字,刻痕里渗进些许灰尘,倒显得格外清晰。“您看,”他指着第一道竖线,“这档只放十颗下珠,一颗当一,满十就往前推一颗,不用记‘上五’‘去五’的口诀,是不是简单些?”
阿福凑过来看,鼻尖快碰到地面,粗布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眼睛突然亮了,像被阳光照到的露珠:“这样的话,算‘七’就直接拨七颗珠,不用先拨上珠再拨两颗下珠了?那我昨天算错的那笔‘七斗三升’,就不会把上珠当成四了!”
“正是。”朱允凡拿起一颗算珠,在“七”的位置轻轻摆了七下,算珠与青砖碰撞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就像数手指头,一根是一,两根是二,够十根就捆成一捆,谁都能学会,连刚开蒙的孩童都能明白。”
周德昌眯着眼看了半晌,眉头皱得像团揉皱的纸,突然冷笑一声,露出泛黄的牙齿:“胡闹!十颗珠挤在一档,拨起来不打架才怪!算到一百还得往前推十次,慢死了!老算盘‘一下五去四’多利落,你这法子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未必慢。”朱允凡起身,拿起周德昌那副紫檀木算盘,又让人取来一副新做的素面木框,框上还没来得及装算珠,带着新鲜的木头味,“借您的账试试?就算苏州府的粳米,原报八千七百六十五石,损耗三成,实到多少?”
周德昌梗着脖子,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老规矩算给你看,让你死心!”他手指在算珠上翻飞,指甲盖因为常年拨珠而有些磨损,“八七六五乘七,‘七上二去五进一’‘七去三进一’‘七六加一’……”口诀念得又快又急,像打快板,算珠打得“噼啪”响,震得桌上的墨锭都跳了跳。末了他把算盘往前一推,算珠的位置清清楚楚:“六千一百五十七石五斗!错不了!”
朱允凡没说话,让阿福按新法子算。阿福手还在抖,指尖碰了碰新木框里的十颗白木算珠,深吸一口气,先在“七”的位置拨了七颗珠,又对着“八千七百六十五”的数位一颗颗累加,嘴里小声数着“一、二、三……”,汗珠滴在木框上,晕出小小的湿痕。末了他抬起头,声音带着点不确定:“也是六千一百五十七石五斗……好像、好像比我平时快了两口气的功夫?”
周德昌的脸“唰”地沉了下来,像被乌云遮住的日头,戒尺在手里攥得发白:“巧合!定是巧合!再算松江府的糯米,原报五千四百二十九石,漕运途中补了一千二百石,损耗一成五,实到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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