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住那块凸起的石头,指节发麻,血顺着掌心往下流。手背上的皮已经磨破了,沾着泥和碎石屑。我用力一拽,身体往前滑了一段。膝盖拖过地面,留下一道湿痕。雨还在下,不大,但不停。石板被淋得发暗,我的影子贴在地上,歪斜不成形。
前面就是青伞。
七具骷髅静静悬在半空,伞面低垂,像守灵的人。他们不再前行,也不后退。为首那一具微微偏头,空洞的眼窝对着我。我没有动,只是喘。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断裂的骨头,胸口闷得厉害。我抬起右手,指尖碰到伞沿。
冷,却不刺人。
像是碰到了旧时衣角。我记得这种感觉。很多年前,我在山门底下等一个人回来,她披着湿透的斗篷,袖口滴水,我伸手替她撩开遮住眼睛的一缕发,也是这样的温度。
我慢慢弯下手指,探向伞下的泥土。
土是湿的,软的。我用拇指拨开表层,触到一块硬物。焦黑,残缺,边缘裂开。我把它挖出来,捧在手里。半块虎符,上面刻着一个字——“蘅”。
白蘅的蘅。
我没有说话,嘴角却动了一下。不是笑,也不是哭。只是一个反应。太久没用了,脸上的肌肉僵得很。我把虎符攥进掌心,硌得生疼。这东西不该还在。它早该化成灰了。可它就在那儿,像一段不肯断的记忆。
识海忽然静了。
不是空,也不是乱。是一种停顿。像钟摆荡到最高点,还没落下。然后,我听见那个声音。
“第十世……你赢了。”
不是从耳朵进来的。是从骨头里冒出来的。熟悉又陌生。我知道他是谁。摆渡船下的骨骸,由无数修士拼成的人形,胸腔里跳着半颗金色心脏。他说过一句话,在星盘炸开前:“你比前九个有趣多了。”那时我以为他在夸我。现在知道,他是在认主。
光从虚空中浮现。
一点,两点,渐渐连成线。那些光没有形状,却让我觉得它们在低头看我。像长辈看着孩子终于走完最后一段路。金色的心脏化作光流,缓缓落向我的掌心。它不烫,也不重。落在皮肤上时,像一片叶子飘下来。
我摊着手,没动。
光点融入虎符,又顺着经脉往上走。一路走到眉心。朱砂痣突然发烫,随即冷却。那一瞬间,我脑子里清楚了。不是多出什么,而是少了什么。压在我身上八百年的杂音,那些临死前的低语、哀求、诅咒、执念,全都退到了后面。他们不再争抢,不再吵闹。他们站成一排,像士兵等着命令。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虎符还在,但颜色变了。焦黑褪去,露出原本的铜色。上面的“蘅”字清晰如新。我用拇指轻轻擦过,指腹传来细微的纹路感。这东西曾属于清虚门的信物,后来成了白蘅死前握着的最后一物。她用簪子刺穿眉心时,手里就攥着它。她说:“当年那杯茶……加了七种毒。”
我记得。
我也记得裴烬最后的声音。“小尘……你的剑尖偏了三分。”
我记得楚珩站在灵脉尽头,握着断剑说:“你听过剑在鞘中哭泣的声音吗?”
我记得千面鬼在雨巷里吃最后一块焦糖时,嘴里含糊地说:“第十次轮回时……记得不要吃糖。”
我都记得。
所以我不能倒。
我撑起身子,单膝跪地,另一条腿还拖在地上。左手按住石板,借力往上顶。肩膀发出咔的一声,像是骨头错位了。我不管。右臂抬起来,把虎符贴在胸口。那里有个洞,是我自己撕开的。忘川的水已经干了,可我的心还在跳。不是血肉在动,是某种更轻的东西在震。
七具青伞骷髅同时低头。
他们的伞面向下压了一寸,像是行礼。然后,第一具开始消散。不是炸开,也不是崩解,是慢慢变淡,像雾被风吹走。第二具、第三具依次跟上。每一具消失前,都会朝我这边点一下头。到最后只剩为首的那一具。他站得最前,伞面始终朝东。
他转过身。
空洞的眼窝望着我,不动。片刻后,他微微颔首。然后,他的身体化作灰烟,随风飘散。最后一片灰掠过我脸侧时,我闻到了一丝甜味。像是焦糖烤过的气息。
我闭上眼。
雨落在眼皮上,凉的。我听见石缝里有动静。很轻,像是嫩芽顶开泥土的声音。我睁开眼,看向雨巷尽头。
两片叶子从石缝中钻出,悬浮半空。绿得新鲜,像是刚长出来。叶面滚着水珠,每滴水滑落时,都能照出一张脸。左边那片映着我,银发,眉心一点红,眼尾三道金纹。右边那片映着她,银发垂至脚踝,左眼赤金,右眼幽蓝。
他们都在笑。
不是战场上的笑,也不是复仇得手后的笑。是小时候在山门练剑,我摔进雪堆里,她蹲下来伸手拉我时的那种笑。是千面鬼还活着的时候,在东洲集市买糖葫芦给我,自己舍不得吃一口的那种笑。是裴烬第一次教我使剑,说我姿势不对,却还是笑着帮我扶正手腕时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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