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康回到溪云村那天,是处暑过后的第一个晴天。空气里还残留着夏末的燥热,但风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像在提醒着什么。
他拖着一个小小的旧行李箱,站在翻新的村口停车场,眯着眼打量四周。停车场的水泥地平整光洁,划着整齐的白线,和他记忆里那个雨天就泥泞不堪、堆满柴草的打谷场毫无关联。村口的老槐树还在,但树下多了一圈精心铺设的木栈道,树干上挂着一块镌刻二维码的铜牌:“溪云村001号古树,树龄约280年,扫码聆听它的故事”。
老康没有扫码。他走到树下,伸出粗糙的手掌,轻轻贴在皲裂的树皮上。掌心传来熟悉的粗糙感,那是他七岁爬树时擦破膝盖的触感,是十六岁在树下等邻村姑娘时背靠的踏实感,是三十年前离家那夜最后回望的轮廓。树还是那棵树,但树下看树的人,已经换了人间。
“老康叔?是您吗?”一个试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康转身,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干净的POLO衫,头发梳理得整齐。他花了几秒钟才认出来:“福旺?”
福旺叔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但也只是眼睛在笑,嘴角保持着某种礼貌的弧度。“真是您!村里都说您要回来,我还以为听错了。这一晃……得有三十年了吧?”
“三十三年零四个月。”老康说。他记得很清楚,那是1989年的春天,他揣着借来的二百块钱和一张站票,挤上了去省城的绿皮火车。
福旺叔接过他的行李箱,“走,先回家安顿。您的老屋还留着呢,前两年村里统一修缮过,水电都通了,就是……可能跟您记忆里不太一样了。”
何止不太一样。
老康站在自家院门前,一时竟不敢推门。院墙从土坯变成了整齐的青砖,墙头爬着精心修剪的凌霄花。黑漆木门上挂着崭新的铜环,门槛被磨得光滑——但不是被他和兄弟姐妹的脚磨出来的,而是被游客、被参观者、被“体验乡村生活”的城里人踩出来的。
推门进去,院子铺着青石板,缝隙里长出整齐的青苔。左边原本是猪圈的地方,现在是一个小花圃,种着月季和绣球。右边的柴房改成了茶室,玻璃推拉门,里面摆着竹制的茶桌茶椅。堂屋的门楣上挂着一块木匾:“康家老宅——溪云村传统民居保护示范点”。
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八仙桌还在原来的位置,但桌上的搪瓷茶盘换成了紫砂壶套装。墙上挂的不再是泛黄的**像和几张褪色的奖状,而是装裱精美的水墨山水和几幅老照片的复制品——其中一张是他十六岁那年和家人的全家福,照片里的父母还年轻,弟妹还是孩童模样,他自己站在最边上,嘴角抿着,眼神望着镜头外。
老康的手指拂过照片的玻璃面。照片里的人都在笑,除了他。那时候他一心想离开这片土地,觉得村子太小,天空太低。
“这照片是村里档案室找到的底片重新冲印的,”福旺叔解释道,“现在咱们村搞‘记忆修复工程’,把老照片都数字化了。您看,这边还有二维码,扫一下能听到关于这张照片的解说。”
老康没有去扫那个黑白相间的方块。他在八仙桌旁坐下,木椅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这声音倒是熟悉的。
“村里变化真大。”他说,语气平静,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别的什么。
“可不是嘛!”福旺叔来了精神,开始如数家珍,“您现在看到的,是咱们溪云村可持续发展典范的成果。您家这老宅,是第一批保护性改造的试点,既保留了传统风貌,又提升了居住品质。现在时不时有游客来参观,体验老宅生活,收入一部分归房主,一部分归村集体……”
老康听着,目光越过福旺叔的肩膀,望向门外。院子里那棵老枣树还在,只是周围砌了一圈石台,树干上同样挂着牌子。他记得小时候,每到秋天,他和弟妹们就拿着竹竿打枣,枣子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在头上生疼,但捡枣的快乐盖过了疼。母亲会把一部分枣晒干,一部分做成醉枣,留到过年。
“那棵枣树,还结枣吗?”他打断福旺叔。
福旺叔愣了一下,“结啊,结得还挺好。不过现在不让打了,要保护古树。枣子熟了自然掉下来,村里会统一收集,做成‘溪云古树枣’伴手礼。”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您回来了,想吃枣说一声,我让人送点来。”
“不用。”老康说,“自然调的好。”
安顿下来后,老康开始一个人在村里走动。他走得很慢,因为腿脚已经不太灵便——在城里建筑工地干了三十年,落下了一身毛病。医生说他需要静养,所以他回来了,回到这个他曾经拼命想离开的地方。
每一步都踩在记忆和现实的缝隙里。
村中的小溪还在流淌,但两岸砌了整齐的石驳岸,架了几座仿古木桥。水很清,能看到水底的卵石和水草。他记得小时候,这条溪是浑浊的,里面有鱼有虾,夏天孩子们在里面扑腾,妇女们在石板上捶洗衣裳。现在溪边立着牌子:“生态保育溪流,请勿戏水、洗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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