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云村的秋天,金黄灿烂,但一种奇特的“单调感”,却像一层薄雾,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村庄。
这种单调,并非指景色或产业的单一,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言语和思维上的 “同质化” 。尹晴最早是在一次关于“如何提升游客体验”的讨论会上觉察到的。
与会的村民们,无论是老一辈的陆师傅、根叔,还是中生代的林悦、虎子,亦或是年轻的小雅、阿默,他们的发言都惊人地相似:
“要更深入地挖掘我们的在地文化独特性。”
“可以设计更具沉浸感的互动环节。”
“要平衡商业收益与文化保护。”
“用科技赋能传统,打造差异化体验。”
这些观点本身都正确,甚至可以说是溪云村过去成功经验的总结。但问题在于,每个人都在重复这些“正确”的话,仿佛一套标准答案。讨论在一种礼貌、理性却缺乏真正火花和意外性的氛围中进行,最终形成的方案,也是各种“正确要素”的稳妥叠加,四平八稳,却让人感觉不到那种早期“摸着石头过河”时的笨拙与锐气。
起初,尹晴以为这只是会议准备太充分所致。但很快,她发现这种“同质化回声”无处不在:
在“老宝贝客厅”,老人们谈论天气和收成时,会不自觉引用杨帆“生命网络地图”里的数据术语。
年轻人在规划自己的小项目时,会下意识地套用“溪云模式”的成功框架,思考“如何形成闭环”、“如何打造IP”。
连孩子们的作文里,描绘家乡的词语和角度都越来越趋同——“生态”、“传承”、“和谐”、“创新”……
更让尹晴警觉的是村庄的“失败容忍度”变化。早期,村里鼓励尝试,不怕犯错,很多奇思妙想和重大转折都来自看似不靠谱的“歪路”。但现在,当有人提出一个明显偏离现有成功路径、风险较高的新想法时(比如阿默想用他的地质发现开发一套完全非实用的“岩石叙事”体验,或者一个年轻人想尝试用AI生成完全虚拟的“溪云神话”),往往会被委婉地提醒:“这个……是不是离我们的核心优势有点远?”“是否符合咱们村的整体定位?”“市场接受度可能是个问题。”
村庄似乎进入了一种 “成功的自我复制” 状态。过去的经验凝结成一套有效的认知框架和话语体系,这套体系保障了运行的稳定,却也像无形的模具,开始塑造甚至约束新的想法,让不同背景、不同性格的人的思考,都趋向于同一个“正确”的范式。
“我们是不是……变得有点无聊了?”一天傍晚,林悦在帮尹晴整理档案时,突然冒出一句,“连我自己,都觉得最近熬的果酱,好像少了点以前那种不管不顾、就想试试看的‘野劲儿’。”
根叔也难得地附和:“编来编去,好像都在编别人觉得‘像溪云竹编’的东西。我梦里那把奇形怪状、谁也不认识的椅子,好久没敢真的做出来了。”
尹晴意识到,溪云村面临着一个比任何外部挑战都更隐蔽的危机:思维的自我设限与创新的内卷化。当“溪云村应该是什么样”、“什么才是溪云风格”成为一种集体潜意识里的标准答案时,真正的、颠覆性的创造力就可能被扼杀在摇篮里。村庄可能因此失去那种野蛮生长、不断自我突破的生命力,陷入一种精致而停滞的“高水平均衡陷阱”。
这一次,尹晴的应对策略不是制定新规则或发起新项目,而是尝试引入 “异质因子” 和营造 “必要的混乱”。
她悄悄做了几件事:
1. “匿名提案箱”重启与“荒诞基金”设立:在村委会门口挂上一个实体提案箱,旁边附上一个小额“荒诞基金”。任何村民可以匿名投入任何想法,无论多么离奇、不切实际、甚至与“溪云气质”完全相悖。每个月底,由轮值的村民小组公开抽取并宣读几条提案,不评价,不否决,只是让大家“听见”。如果宣读后有人(哪怕只有一个人)表示愿意尝试,即可申请“荒诞基金”的微量启动资金。这笔钱少到只能买点材料或请一顿饭,但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它意味着村庄对“非主流”想法的官方许可。
2. 引入“局外共振者”:尹晴通过GRIN等网络,邀请了几位背景迥异、完全不了解乡村的短期驻留者——一位专注于深海声呐研究的科学家、一位沉迷城市废墟探险的摄影师、一位编写晦涩哲学代码的程序员。不要求他们提供“乡村振兴建议”,只请他们像在自己领域一样,自由地观察、记录、并按照自己的逻辑解读溪云村。他们的视角和问题(如“茶园的坡度数据能否转化为声波图谱?”“夯土墙的裂纹网络与城市裂缝有什么拓扑同源性?”),常常让村民们目瞪口呆,继而引发大笑或激烈的辩论,强行打破了惯有的思维轨道。
3. 组织“反向工作坊”:定期举办工作坊,主题不是“如何做得更像溪云村”,而是 “如何做得最不像溪云村”。鼓励村民暂时抛开所有成功经验和既定认知,纯粹从对立面、从荒谬处、从个人最私密甚至羞于启齿的冲动出发,去构思一个项目、一件作品或一种体验。工作坊不产出可执行的方案,只产出“思维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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