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尹晴做了一个实验。她在村民微信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大家回忆一下,有没有什么老一辈常用、但现在很少听到的词或说法?随便什么都可以。”
起初回应寥寥。但渐渐地,一些词被提出来:
“我奶奶常说‘锅底黑’,不是指锅脏了,是说事情难办。”
“我爷爷管彩虹叫‘天弓’。”
“‘吃茶’不只是喝茶,是包括茶点、聊天的一套礼节。”
“老人把萤火虫叫‘火金姑’。”
最有趣的是,有人提到一个词:“闲话”。
“现在都说‘聊天’、‘谈话’,但以前有‘闲话’——就是没什么目的、没什么主题的闲聊。村头巷尾,田间地头,说说东家长西家短,说说天气收成,说说梦里见了什么。现在大家忙,闲话少了。”
“闲话”这个词,让尹晴想起林星回曾经说的“非结构化交流”。原来早就有专门的词汇来描述这种交流。
接下来的几天,尹晴开始有意识地观察村庄的语言景观。她发现,村庄的公共话语确实在发生变化:
在会议上,大家更多使用“项目”、“指标”、“流程”、“优化”这样的词汇。
在对外介绍时,常用“生态”、“可持续”、“社区”、“创新”这些标准化的术语。
甚至在日常闲聊中,一些老词也在被新词替代:“智能手机”取代了“大哥大”,“外卖”取代了“打包”,“网红”取代了“出名”。
这看起来是语言的自然演进,但尹晴隐隐感到不安。当词汇变得标准化、功能化,村庄独特的感知和经验方式,是否会随之变得扁平?
她决定发起一个项目:“溪云词库计划”。不是简单地收集老词编成词典,而是尝试让这些词重新“活”起来。
项目的第一步是“词源采集”。林溪带领一组年轻人,对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进行访谈,请他们回忆那些正在消失的词汇,并讲述这些词背后的故事和实践。
过程出人意料地丰富。老人们在回忆词汇时,往往连带回忆起一整套几乎被遗忘的生活智慧:
“露白”这个词,引出了关于“看天种地”的一整套经验:不同节气露水的特点,露水与第二天天气的关系,哪些作物喜欢重露,哪些怕露。
“焐春”引出了种子处理的多种土方法:除了怀里焐,还有用草木灰拌、用酒浸、用童尿泡(据说能防虫)。
“闲话”引出了一整套乡村社交礼仪:什么时候可以串门说闲话,什么话题适合在什么场合说,如何通过闲话传递重要信息而不显得刻意。
每一个消失的词汇,都是一扇通往过去生活世界的门。
第二步是“词境再造”。不是简单地在日常对话中强行插入老词,而是创造一些情境,让这些词有自然使用的机会。
例如,组织“露白观园”活动:在清晨露水重的时候,邀请村民一起去菜园,观察“露白”现象,学习传统看天经验。
举办“焐春工作坊”:春天来临前,用传统方法处理种子,体验“焐春”的过程。
设立“闲话角”:在茶馆开辟一个区域,鼓励无目的的闲聊,恢复“闲话”的传统。
起初,这些活动参与者不多,尤其是年轻人觉得“有点怪”。但渐渐地,一些人开始感受到其中的趣味。
小波参加了“露白观园”,之后开始在日记里记录每天的露水情况:“今日露白轻,地气上升慢,宜室内活动。”他说这些词让他对天气的感受更细腻了。
春婶在“闲话角”遇到了几个同样失去亲人的老人,他们用老一辈的方式聊天,不说“心理疏导”,只说“说说心里话”。春婶说:“这样说话,不觉得自己是‘需要帮助的人’,就是老街坊拉家常。”
第三步,也是最大胆的一步,是“新词创造”。尹晴提出:既然老词在消失,新词在产生,那么溪云村能不能有意识地创造一些新词,来表达村庄独特的现代经验?
林溪带领文创小组尝试创造了一批新词:
“云栖客”——指那些来溪云村短暂居住、寻找心灵宁静的城市人。
“织忆”——指通过织布这种缓慢的手工,编织个人记忆和情感的过程。
“茶语者”——不仅指种茶制茶的人,更指那些能通过茶感知自然节律、传递生活态度的人。
“数乡愁”——指用数字技术保存和呈现乡愁记忆的新实践。
这些新词在村民中引发了有趣讨论。有人觉得“造作”,有人觉得“有意思”,有人开始尝试使用。
老康对“织忆”这个词最有感触:“我画画也是‘织忆’,把记忆的碎片织成一幅画。”他创作了一组新作品,就叫《织忆系列》。
阿灿喜欢“茶语者”:“我们不只是茶农,我们确实在通过茶,和自然、和客人、和土地对话。”
最让尹晴惊喜的是,“溪云词库计划”开始产生意外的连接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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