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的清晨,溪云村薄雾缭绕。祠堂前的那棵老银杏,叶子黄得正好,在晨光中像一把巨大的、燃烧的金色伞盖。尹晴沿着石板路慢慢走着,准备去参加上午的村民议事会——议题是讨论明年“溪云村文化艺术节”的筹备方案。
路上,她遇到了根叔。老人正蹲在自家菜园边,用一把小铲子松土。奇怪的是,他一边松土,一边低声念叨着什么。
“根叔,忙呢?”尹晴打招呼。
根叔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啊,尹书记。我在……我在找词儿。”
“找词儿?”
“嗯。”根叔用铲子指了指土壤,“有些词儿,以前常用,现在不用了。它们掉土里了,得翻出来晒晒,不然就真没了。”
尹晴以为老人又在说些诗意的比喻,笑了笑,继续往前走。但那天上午的议事会上,她开始注意到一些不对劲。
会议讨论到“文化艺术节”要展示哪些“传统民俗”时,秀兰说:“可以展示咱们的‘织布工艺’,‘茶园文化’,‘木工技艺’……”
“还有‘祭祖仪式’。”福旺叔补充。
“对,还有‘祭祖’。”秀兰在笔记本上记下。
这时,老康举手发言:“是不是还应该有‘请雨’?”
会议室安静了一瞬。有人小声问:“请雨?什么请雨?”
老康解释:“就是天旱的时候,老人们会聚在一起,念一些词,做一些仪式,求老天爷下雨。我小时候见过。”
“那是迷信吧?”虎子说,“而且咱们现在有水利设施,不用求雨了。”
“不是迷不迷信的问题,”老康坚持,“是这么个事儿。有这么个词儿,有这么个做法。”
但最终,“情雨”没有被列入清单。理由是“不符合现代科学观念,可能引起误解”。
会议继续进行。讨论到要收集和展示哪些“方言词汇”时,问题更加明显。
林溪负责这个子项目,她展示了一份初步收集的词汇表:“我们计划展示一百个有特色的溪云方言词汇,比如‘落苏’(茄子)、‘日头’(太阳)、‘夜快’(傍晚)……”
根叔突然插话:“那‘天光’呢?”
“天光?”林溪在电脑上搜索了一下,“哦,也是早晨的意思。和‘天亮’差不多吧?我们选了‘天亮’,更通用。”
“还有‘地气’。”根叔继续说,“以前老人常说,春耕要‘接地气’。”
“地气……”林溪犹豫,“这个不太科学,可能不太好解释。”
“那‘人味’呢?”根叔追问,“说一个地方有‘人味’,就是有人气、有生活气息。”
“我们用了‘烟火气’,这个更常见。”林溪回答。
根叔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抽着烟斗。
尹晴观察着这一切。她意识到,根叔早上说的“找词儿”,可能不只是诗意的比喻。在村庄现代化的过程中,一些词汇正在悄然消失——不是因为它们“不正确”或“不科学”,而是因为它们所承载的生活经验和感知方式,正在被更通用、更标准化的词汇所替代。
下午,她特意去找根叔。
根叔还在菜园里,这次他没松土,而是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摊着一本泛黄的线装本子,纸页脆薄,边缘卷起。
“根叔,这是什么?”
“我爹留下的。”根叔小心地翻动纸页,“他识几个字,喜欢记东西。这上面记的,都是他那一辈人用的词儿,还有他们常说的话。”
尹晴凑近看。纸页上是毛笔写的竖排字,有些已经褪色模糊。她辨认出一些:
“月娘——月亮”
“星宿——星星”
“雷公响——打雷”
“龙吸水——龙卷风”
“地动——地震”
“人客——客人”
还有很多她不认识的词汇:
“焐春”
“露白”
“风媒”
“水脉”
“这些词……什么意思?”尹晴问。
根叔指着“焐春”:“开春前,把种子用布包好,揣在怀里焐几天,叫‘焐春’。说是能让种子记住人的温度,发芽好。”
“露白呢?”
“露水重的早晨,地上白茫茫一片。老人说这时候去菜园,能看见‘地气’上升,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
“风媒?”
“风做媒人——指那些靠风传粉的庄稼。以前种玉米、高粱,要看风向种,叫‘借风媒’。”
“水脉呢?”
“就是地下水的脉络。以前挖井、种树、盖房子,都要看‘水脉’,不能断了地下的水路。”
每一个词,都连接着一种具体的实践、一种与自然相处的方式、一种独特的感知和解释世界的角度。
“现在没人用这些词了。”根叔合上本子,叹了口气,“种子有恒温箱,不用焐春了;浇水有滴灌,不用看露白了;授粉有技术员,不用管风媒了;打井有钻机,不用找水脉了。次儿没用了,就慢慢忘了。”
“但这些都是文化记忆啊。”尹晴说,“我们应该记录下来,保存下来。”
“记录下来,然后呢?”根叔问,“放在博物馆里,像老物件一样?还是编成词典,让人查?词儿不是这么活的。词儿要有人用,有人说,有人懂,才活。”
这话击中了尹晴。七年来,溪云村一直在努力“保存传统文化”:保存老房子,保存老手艺,保存老照片,保存老故事。但词汇呢?那些更细微的、编织在日常对话中的语言呢?如果承载某种经验的词汇消失了,那种经验本身是不是也会慢慢萎缩,最终从集体记忆中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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