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电视台《记住乡愁》摄制组要来溪云村拍摄专题片的消息,是初夏时节传来的。通知由县宣传部直接下发,措辞庄重:“选取溪云村作为新时代乡村振兴的典型代表,深度挖掘其‘守正创新、留住乡愁’的实践经验,制作三集专题片,在省台黄金时段播出。”
消息一出,溪云村陷入了短暂的兴奋,随即是更深层的焦虑。
“这是大好事啊!”虎子在村委会上难掩激动,“全省有多少乡村?选了我们!这是对我们这些年工作的最高肯定!”
秀兰却皱起眉头:“拍专题片……要拍什么?怎么拍?会不会影响我们正常生活?”
“肯定会有些影响,”尹晴翻看着文件,“通知说要‘深度挖掘’,拍摄周期预计一个月,会有采访、跟拍、场景再现。我们需要配合。”
“场景再现?”老康捕捉到这个词汇,“什么意思?”
“就是重演一些过去的场景,或者组织一些活动,方便拍摄。”尹晴解释。
会议室安静了一瞬。根叔磕了磕烟斗:“重演?演戏?”
“不是演戏,是……还原。”尹晴斟酌着用词,“为了让电视观众更直观地了解我们的发展历程。”
林溪——现在已是村里文创小组的核心成员——举手发言:“我有个担心。我们村现在这个样子,是七年时间一点点长出来的。但电视片只有三集,每集四十五分钟。为了在这么短时间里讲清楚,编导一定会筛选、简化、甚至戏剧化我们的故事。到时候播出来的‘溪云村’,可能是一个更清晰、但也更失真的版本。”
这话戳中了大家隐秘的担忧。溪云村已经接待过无数考察团、记者、学者,但电视专题片不同——它的传播力是前所未有的。一旦播出,亿万观众看到的“溪云村”,将成为某种“官方定版”。这个版本会多大程度上代表真实的溪云村?又会多大程度上重塑溪云村的自我认知?
摄制组在一周后进驻,由一位姓孙的资深编导带队。孙导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说话温和但不容置疑。他先花两天时间在村里转了一圈,看了所有“景点”,访谈了尹晴、虎子等核心人物,然后召开了第一次策划会。
“溪云村的故事非常动人,”孙导开场,“我们计划分三集:第一集《根脉》,讲传统技艺和生态智慧的传承;第二集《新生》,讲创新探索和社区共建;第三集《致远》,讲未来展望和模式意义。每集都需要有核心人物、冲突转折、情感**。”
他展示了初步的拍摄方案:第一集以老康和织娘坊为主,展现“记忆守护”和“技艺活化”;第二集以茶园转型和数字溪云为主,展现“科技赋能”;第三集以年轻人和未来规划为主,展现“薪火相传”。
“我们需要一些关键场景的再现,”孙导说,“比如七年前第一次村民议事会,当时大家是怎么争论的?比如‘老宝贝客厅’最初是怎么成立的?还有那些失败的项目,比如曾经尝试过的生态养殖,为什么失败了?这些真实的转折点,最能打动人。”
虎子有些为难:“孙导,有些场景过去太久了,大家可能记不清具体细节了。而且失败的项目……现在提合适吗?”
“失败恰恰说明探索的真实性,”孙导强调,“一个没有失败的典范是不真实的。我们要呈现的,是一个有血有肉、在试错中成长的溪云村。”
这话听起来很诚恳,但尹晴捕捉到孙导眼中的某种东西——那不是对“真实”的纯粹追求,而是一个专业叙事者对“好故事”的敏锐嗅觉。他要的不是混乱的、模糊的真实,而是可以被清晰讲述、能引发观众共鸣的“真实感”。
拍摄开始了。第一场就是重演“第一次村民议事会”。
孙导要求:“尽量还原当时的场景。谁来扮演反对者?当时争论的焦点是什么?尹书记,你当时是怎么说服大家的?”
问题在于,七年前的会议根本没有“剧本”。那是混乱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有人支持,有人反对,更多人观望。争论不是围绕清晰的议题,而是弥漫的怀疑和试探。尹晴也不是“说服”了大家,而是在一次次对话中,慢慢建立了信任。
但摄制组需要一个清晰的叙事。在孙导的引导下,村民们被分配了“角色”:根叔扮演“保守的老农”,质疑生态种植“不靠谱”;虎子扮演“热血青年”,积极支持;秀兰扮演“犹豫的妇女”,担心改变带来的风险。
“大家尽量回忆当时说的话,如果没有,就按照角色设定自然地表达。”孙导指导着。
摄像机开机。灯光大亮。村民们坐在布置成七年前模样的会议室里,开始“重演”。
根叔按照要求,说了几句反对的话,但语气干巴巴的。孙导喊停:“根叔,您要真的‘质疑’,想象一下,如果有人要改变您种了一辈子的地,您会怎么想?”
根叔皱眉:“我当时……其实没怎么反对。我就是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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