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级“乡村振兴创新模式现场会”定在溪云村召开的消息传来时,距离会议日期只有三周。通知文件措辞严谨,将溪云村定位为“党建引领、群众主体、生态优先、文化铸魂的综合性典范”,要求“全面展示经验成果,形成可复制可推广的模式总结”。
一夜之间,溪云村进入了某种特殊的战时状态。但不是对抗外敌,而是对抗来自上级的、善意的、却可能将村庄压扁成一张二维图表的“总结提炼”。
由县、乡两级干部组成的“材料筹备组”率先驻村。组长是县委研究室的周主任,一个戴着无框眼镜、说话永远带着文件腔的中年男人。他召开的第一次会议,就定下了基调:“我们要把溪云村的实践,上升到理论高度,提炼出具有普遍指导意义的‘溪云经验’。”
周主任带来了一个初步的框架:“溪云经验”应包含“五个坚持”:坚持党建引领、坚持群众路线、坚持生态优先、坚持文化自信、坚持创新驱动。每个“坚持”下要分解出若干具体做法和典型案例。
“比如‘坚持群众路线’,”周主任翻着笔记本,“可以提炼出‘老宝贝客厅’的老年参与模式、‘跨界闲谈会’的民主协商机制、‘逆流倾听’的外部监督渠道……”
尹晴听着,感觉有些恍惚。那些在漫长岁月里生长出来的、充满偶然和试错的实践,此刻正被娴熟地分类、贴标、纳入一个个整齐的方格中。她想起林星回做“感知地图”时,那些自由流淌、相互交叠的情感标记,与眼前这份提纲形成鲜明对比。
“周主任,”她试探着问,“我们的一些探索,其实还在过程中,有些矛盾没解决,有些方向不明确。这些……也要写进去吗?”
周主任推了推眼镜:“尹书记,我们要展示的是成熟的、成功的经验。过程中的曲折可以作为背景简要交代,但重点要放在经过实践检验的正确做法上。现场会是要推广学习,不是开研讨会。”
接下来的日子,溪云村被各种“提炼”工作包围。采访组走访村民,但问题都是预设好的:“您觉得村里哪些变化最让您满意?”“‘老宝贝客厅’对您的晚年生活有什么改善?”“您如何理解生态优先在咱们村的体现?”
村民们起初认真回答,但渐渐地,有些人感到疲倦。根叔在一次访谈中被问到“如何看待党建引领在村庄发展中的作用”时,沉默了一会儿,说:“党领着好,大家跟着干。但具体怎么干,是咱们自己一点点试出来的。有时候试错了,改过来,再试。”
访谈员犹豫了一下,在笔记本上写下:“村民根叔表示,在党支部的坚强领导下,村民们勇于试错、敢于创新……”
更大的变化发生在村庄的物理空间。为了“提升观摩体验”,县里拨了一笔专项资金,用于“环境整治和亮点提升”。施工队进驻,一些在村民看来“没必要”的改造开始了:石板路缝隙里的青苔被高压水枪冲洗干净,露出崭新得有些刺眼的石面;几处村民自发搭建的、略显杂乱的丝瓜藤架被拆除,换成统一规格的防腐木花架;甚至有人提议,将那些“记忆触发点”的简陋标识,换成更精致、更“上档次”的解说牌。
反对声最先来自孩子。几个小学生发现,他们常去玩耍的一面旧土墙——墙上留有历年孩子们用粉笔、石子刻画的涂鸦——被粉刷一新,绘上了规整的“乡村田园风光”壁画。一个叫小豆的女孩哭着找到尹晴:“他们把我们的‘秘密基地’弄没了!那上面还有我去年画的飞船呢!”
大人们的反应更复杂。有人觉得“收拾收拾也好,更整齐美观”,有人认为“有点过了,不像自己家了”,有人则保持沉默——毕竟,这是“上面的要求”,而且“是为了咱们村好”。
陆远舟的数字溪云体验中心也接到了“升级指示”:要在现场会期间,专门制作一个“党建引领乡村振兴VR特别版”,突出展示党支部的战斗堡垒作用和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
“这怎么体现?”陆远舟有些为难,“我们的数字场景主要是复原历史记忆,政治叙事不是重点。”
材料组的年轻干事小赵热情地提供思路:“可以设计一个时间轴,从2016年党支部重组开始,标注每个关键决策的时间点;可以在虚拟场景中加入‘党员先锋岗’的标识;还可以在解说词中强化‘在党支部带领下’这样的表述……”
老康得知自己的记忆讲述也可能被“纳入党建框架”时,只是摇了摇头,没说话。但那天下午,他没有按计划去体验中心做日常讲述,而是背着画板去了后山。
与此同时,另一拨人也悄然来到溪云村——省社科院“乡村社会变迁”课题组的学者们。带队的吴教授是位满头银发的老学者,他直言不讳地对尹晴说:“小尹同志,我们不是来总结‘经验’的,是来研究‘过程’的。我们感兴趣的不是你们做对了什么,而是你们如何面对那些‘做对’之前的困惑、争论和试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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