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车窗上汇成湍急的溪流,又被雨刷一次次推开。车厢内干燥温暖,隔绝了外面湿冷的混乱。空气里有淡淡的、清洁的车用香氛味道,混合着皮质座椅本身的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陈邈身上的、类似檀香混合着旧书纸张的温和气味。
奚雅淓坐在副驾驶座,身体微微侧向车窗方向,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干净的街景上。雨太大了,街景都成了流动的色块,看不清细节。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着放在膝上的帆布包带子,包里面装着轩辰的病历、药和那本《练江渔樵诗钞》。
轩辰半躺在后座,闭着眼,散瞳后的眼睛畏光,戴着墨镜,耳朵里塞着耳机,隔绝了前座的对话和窗外的雨声。他看起来放松了些,不再是医院里那个略显紧绷的少年。
车子行驶得很平稳,陈邈的驾驶技术娴熟,不急不缓,即使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也给人一种安稳可靠的感觉。
“今天真是麻烦你了,陈邈。”奚雅淓开口,打破了车厢内持续了几分钟的安静。她的声音不高,但在相对密闭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说了别客气。”陈邈目视前方,语气温和,“轩辰眼睛没事就好。现在孩子学业压力大,用眼过度是普遍现象,家长和老师都得格外上心。”他顿了顿,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的轩辰,声音放得更柔缓些,“轩辰,眼睛感觉怎么样?还畏光吗?”
轩辰似乎听到了,动了一下,摘下一边耳机:“好点了,陈老师。就是看东西还有点模糊。”
“散瞳药效要几个小时才能完全过去,回去好好休息,别看书看手机了。我那套放松操,记得做。”陈邈叮嘱道。
“嗯,知道了。”
对话又停歇了。雨刷规律的声音和引擎的低鸣填充着沉默。
陈邈似乎不经意地问:“何炜那边……项目还顺利吗?听说他又去坳背村了。”
奚雅淓的指尖微微收紧了一下。“应该是吧。他没细说,只说拍到了一些东西。”她停顿了一下,“谢谢你那本诗钞,我放在他书房了。他最近……确实挺忙的。”
“理解。新项目启动,千头万绪,又要做出新意,不容易。”陈邈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通透的理解,没有评判,只有共情,“尤其是做这种文化抢救类的项目,既要面对体制内的条条框框,又要对抗时间,更考验人的心力和定力。”
他的话精准地说中了何炜面临的困境。奚雅淓沉默着。这些困境,何炜从未如此清晰地跟她剖析过,他带回家的只有疲惫、沉默,偶尔的烦躁,以及越来越多的、她无法触及的、属于他工作世界的复杂博弈。而此刻,身边这个并非当事人的男人,却能用寥寥数语,勾勒出那个世界的轮廓。
“那本诗钞,”陈邈继续说道,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平稳,“是我父亲早年收集地方文献时偶然所得,虽然不是多么珍贵的版本,但里面一些关于江上劳作的吟咏,很质朴,也很有现场感。比如有一首写夜渔的,‘星沉篙影碎,灯暖粥香迟’,很简单,但画面和温度都在里面了。我想着,何炜做数字化,或许不只是记录声音和影像,也能从这些旧文字里,找到一些情感和意境的佐证,让他的‘连接’更有厚度。”
星沉篙影碎,灯暖粥香迟。奚雅淓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十个字,勾勒出深夜江上的孤寂与辛劳,以及那一盏灯、一碗粥带来的微小慰藉。很美的句子,也很苍凉。她忽然想起何炜父亲念叨的“桥灯”,想起何炜深夜伏案时紧锁的眉头。这些碎片,似乎被这句诗无形地串联了起来。
“你父亲……一定也很喜欢这些老东西。”奚雅淓轻声说。
“是啊。”陈邈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怀念,也有点别的什么,“他是个老派人,觉得老物件、老文字里,藏着一个地方的魂。小时候常听他讲练江上的故事,讲浮桥怎么修的,讲码头怎么兴衰的。可惜,他自己收藏的那些东西,后来散失了不少。这本诗钞,算是留下的几件之一。”
他语气平淡,但奚雅淓能听出其中深藏的遗憾。这让她对那本诗钞,又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感受。它不仅仅是一本旧书,更承载着一个已逝长者对故土的深情,以及一个儿子对父亲的追念。
“所以,”陈邈转头,快速看了奚雅淓一眼,眼神温和,“看到何炜在做这样的事,我其实……挺敬佩的。在这个什么都追求快和新的时代,愿意慢下来,去倾听那些即将消失的声音,去记录那些被遗忘的面孔,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坚持。哪怕过程很艰难,结果也未必能尽如人意,但这种努力本身,就很有价值。”
敬佩。这个词从陈邈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奚雅淓感到一丝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作为妻子,她知道何炜的挣扎和狼狈,知道他过去的错误和现在的如履薄冰。她很难用“敬佩”来形容自己的感受,更多是担忧,是疲惫,是一种被隔绝在外的无力。而此刻,另一个男人,却用如此恳切的语言,给予了她丈夫她自己也未能完全给予的“理解”与“价值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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